“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千古第一诗人——李白
发源于大凉山腹地的马边河像一条翠绿的玉带,缠绕在四川一带的群山之间,蜿蜒不息,清澈的河水闪烁着奔腾的光芒,星星点点。马边河流入犍为县,就不再叫马边河,而称清溪,清溪河畔就是著名的“茉莉之乡”清溪古镇。古镇上青石苍苍的码头、矮小的寺庙、参天的古树、低矮的民房,以及古朴简陋的牌坊,都述说着这里悠久的历史。自汉代始,大宗的茶叶、生丝、中药材、皮毛,经由清溪水路下可达宜宾、重庆,上可至乐山、成都,而经由陆路上的马帮驼队,则可至大小凉山甚至云贵高原,再至缅甸、印度——这就是与茶马古道齐名的蜀身毒道(南方丝绸之路)。自然,这里成了举足轻重的川南重镇。
清溪镇四季如诗如画,然而要论最美的时节,还是秋天,尤其是明月高悬的秋夜。半轮月亮高高地挂在影影绰绰的群山之上,白天那些被秋风点染的色彩斑斓的层层山林都如同戴上面纱一般隐于朦胧的夜色,溪水荷塘与民居古寺也都隐于夜色之中,忙碌了一天的码头也在最后一艘客船离开后,渐隐于夜色中,彻底沉寂下来。只有低沉的河水声和响亮的虫鸣声还不缓不急地继续着。江水潇潇,夹带着两岸岩山深林中的野风,寒气已经很重。行舟渐远,船上的灯火也越来越恍惚,直至消失在黑暗中。对于船夫来说,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夜行,这样高谈阔论、信心满满的客官,简直太过稀松平常。然而他不知道今晚的客人对于中国此后一千多年的诗坛意味着什么。虽然这位客人一心想的是“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别匡山》),但从后来看这份心似乎无足轻重,倒是一路行来的抒怀诗作犹如珍宝,“光焰万丈长”,闪耀至今。我们已无从知道,年轻的诗人写就那首绝妙的《峨眉山月歌》时,是否踌躇满志,然后意气风发地随口吟咏,咏给同行人,咏给草木山岩,咏给这清溪河水: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这是公元七二四年秋天,大唐王朝经过玄宗李隆基十二年的励精图治,已经走向鼎盛,社会安定,政治清明,文人士子尽思以身报国,“治国平天下”。二十三岁的李白自觉学有所成,信心满满,初出匡山,第一次远离家乡,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以期有贤人举荐,施展自己建功立业的抱负。
实际上,这是他“回炉”后的第二次出山。早在十五岁时,他就以“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的少年狂气干谒名流,希望被举荐,但是这个“好剑术,喜任侠”的少年并没有遇见他的伯乐,只好再回头学习精进。二十岁时,益州(今成都)大都督府长史苏颋赞他“若广之以学,可与相如比肩也”,这使得年轻的李白非常受用,于是至渝州(今重庆)拜见太守李邕,但是他“作赋凌相如”的做派并没有得到这位书法家官员的赏识,年轻气盛的李白哪里把这放在眼中,于是临别前作诗《上李邕》,写道:“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像是在告诫李邕不要小瞧他这个年轻人。
受挫后,李白返回匡山继续学习。匡山位于今四川省江油市,山势险峻,林壑深邃,风景秀丽,背倚龙门山余脉诸峰,下临清澈明净的让水河,西有天然溶洞佛爷洞,自古风光秀丽奇诡,至今尚有李白读书之所的遗迹。李白从十五岁开始在此读书,共计将近十年,他不仅在此遍览诸子百家,更是学习剑术、道术、纵横术、《长短经》、驯鸟术。正是这十年所学和大匡山的山水清气,造就了我们所知的这个骨骼清奇、超凡脱俗的李白。
第二年春天,李白一路沿江向东,过三峡,下渝州,入巴东,过了荆门山(今湖北宜都),就出了蜀地,从此就要将故乡置于身后,而不断领略大唐更为广阔的天地和更多的奇山异水。然则虽豪情万丈,回首来处时还是不免依依难舍,那毕竟是他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地方。气势恢宏又情意绵长的《渡荆门送别》正是诗人这种心境的绝妙写照: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过荆门山后,李白继续一路向东,过荆州(作《荆州歌》)、访江陵(今湖北江陵,作《大鹏遇希有鸟赋》)、游赤壁及黄鹤楼(作《江夏行》)、观洞庭、上庐山(作《望庐山瀑布》)、经天门山(作《望天门山》),真是一路江山一路诗,潇洒不已。
十分有必要一提的是江陵之行,他在这里遇到了道教高人司马承祯。司马承祯此时正处于其一生声望的巅峰,贵为帝王之师,他请辞离京,在回浙江天台山的途中路过江陵,李白知道后专程前往拜访。司马承祯诗文飘逸、出口成章,令年轻的李白十分倾慕,便呈上自己的诗作请其指点。宗师本已觉得面前的年轻人器宇轩昂非凡俗之辈,一看诗作更是惊叹不已,当面称赞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李白自然受宠若惊,告辞后即写就《大鹏遇希有鸟赋》“以自广”,赋中写道:
“希有鸟见谓之曰:伟哉鹏乎,此之乐也。吾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跨蹑地络,周旋天纲。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我呼尔游,尔同我翔。于是乎大鹏许之,欣然相随。此二禽已登于寥廓,而斥之辈,空见笑于藩篱。”
李白自比大鹏,而将司马承祯比为稀有鸟,二人心心相印、惺惺相惜,相伴遨游于太空,可见其激动之情与倾慕之意。这篇大赋虽然后来被李白认为是“少作”而改为《大鹏赋》,但它成了李白第一篇成名大作,使天下人尽知国师所赞确非凡人。
这年秋天,李白抵达金陵(今江苏南京),准备好行卷,一心想“谒见诸侯”,以期得到举荐。然而当年唐玄宗要在泰山举行禅封大典,举国上下的朝廷命官都忙于准备此事,无人敢怠慢,也无人节外生枝,所以李白的境遇是“十谒朱门九不开”。无奈之余,他只好寄情山水,以待时日,在盘桓数月之后,终于在七二六年春天无功而去。离别那天,南方的天气已经转暖,柳絮漫天,金陵的朋友们前来送别,在酒肆中一再干杯祝福。诗人因不舍金陵情谊而一再拖延离开的时间,然而即便如此,却并无太多失意的伤感,通过干谒走上仕途并不容易,而此时的李白也觉得时机还未成熟,金陵毕竟是他此次去蜀干谒的第一站,他要下扬州。这一切都记在那首《金陵酒肆留别》中: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扬州之行依然没有结果,李白索性一路游山玩水,先是姑苏古城,再是浙江杭州、越中、天台。待秋天返回扬州时,“散金三十余万”,贫穷开始找上门来,不久患病,贫病交加地寄居在江都。出蜀第一站金陵的不顺李白尚且不以为意,扬州的干谒未果加上随之而来的贫困生活,则确实开始消磨李白初出蜀地时的意气,他这个倦旅之人开始思念故乡,发怀古之情,也开始感到报国无门的沉重,于是写下了一首首诗作以抒怀,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静夜思》),“凉风度秋海,吹我乡思飞”(《秋夕旅怀》),“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东方渐高奈乐何!”(《乌栖曲》),“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良图俄弃指,衰疾乃绵剧。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贫病中的李白全然不是当年那个“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少年行》)的少年了。
严格来讲,这些贫病之作应属非常之作,并不足以代表年轻气盛的李白当时的心境,倒是这年五月时在扬州城的一首感物书怀之作,更能表现这两年多的羁旅生活带给李白精神上的微妙变化。人生悲切的一面一如大鸟飘忽而过,在李白的心头晃了一下,而这一晃已然加深了李白诗歌的浓度。这首诗就是《白田马上闻莺》:
黄鹂啄紫椹,五月鸣桑枝。 我行不记日,误作阳春时。 蚕老客未归,白田已缫丝。 驱马又前去,扪心空自悲。
司马相如在《子虚赋》中极尽文学铺陈赞誉之能事,通过子虚先生之口将楚地的丰饶奇特呈现于读者眼前,其中最令人魂牵梦绕的就是云梦大泽,它如同楚地一颗光彩熠熠的珍宝,通过司马相如的文字闪烁出多彩的光芒,令多少文人骚客不亲见不足以抚平心中缺憾。
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
虽则十五岁即“作赋凌相如”,但是司马相如的这篇大赋可以说已经长在李白的血液里,自然,提到云梦泽,他也魂牵梦绕,甚至干谒无果也不影响他对这片神奇水域的向往。卧病扬州时,幸有孟少府照料,李白才得以安心养病、逐渐痊愈,病愈后,孟少府建议李白去安州(今湖北安陆)找他的朋友安州都督马正会,或许可有出仕的机会。李白非常高兴,因为安州地处湖北,正是云梦泽所在之处,此去不仅可以干谒权贵,还可以顺便遨游云梦泽,一举两得。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李白此后虽然“酒瘾安陆,蹉跎十年”,却并未一睹云梦泽之盛况。这年冬天,李白告别孟少府,沿运河北上,打算经河南再南下湖北。
七二七年春天,李白抵达襄州(今湖北襄阳),特意拜会了在“水绿沙如雪”的岘山隐居的大诗人孟浩然。这次相见开启了唐诗史上的一段美妙的友谊,李白非常仰慕这位比他年长十二岁的诗人隐者,甚至在给孟浩然的诗中直言“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赠孟浩然》),他所爱的正是孟浩然不为世俗羁绊的高隐姿态。此后的岁月中,他还多次与孟浩然相会,并作诗多首相送,其中就包括那首几乎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从襄阳往南就是安陆,到了安陆,李白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拜会都督马正会。马正会见李白不落俗套、一表人才,深深赞许,将其推荐给了安州长史李京之。马正会对李白评价甚高:“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彻,句句动人。”然而李京之气量狭小,不仅不欣赏李白,还对马正会有意提携李白心存忌惮。这导致李白此次安陆之行依然出师不利,并且这种不利始终无法驱散。一年后的一天,好酒的李白酒后骑马,误将李京之看成自己的朋友,糊里糊涂中冲撞了长史车驾,使得李京之误以为李白对自己怀恨在心有意而为,因此怒不可遏,欲治其罪。李白非常狼狈,放下一贯狂傲的诗人性情,赶紧写就一篇《上安州李长史书》向他赔罪检讨,甚至不惜贬低自己以抬高长史,说自己“嵚崎历落可笑人也”,求长史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才算小事化了。这虽然是一种权宜之计,但也多少可见李白当时的落魄处境和恓惶的心态。
下一年李京之高迁他地,安州来了一位裴长史,李白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多次拜谒裴长史,并写就《上安州裴长史书》,说:“安得不言而知乎?敢剖心析肝,论举身之事,便当谈笑,以名其心。”历数自家身世、所学、游历及诸多贤人对自己的赞赏之言,最后又说“愿君侯惠以大遇,洞开心颜,终乎前恩,再辱英盼”。说尽好话请裴长史举荐自己,然而由于醉酒冲撞前长史车驾及“犯夜”的前科,这些多少有些夸夸其谈的自荐雄文依然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大概是因为裴长史从这些文章中看到李白是一个放荡不羁又喜欢夸夸其谈的人,并非经世济用的实干人才。
两任长官的举荐机会均被李白好酒的名声冻结。也难怪李白在给自己妻子的《赠内》诗中如此自嘲:“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东汉有一个叫周泽的人,他在做管理祭祀事务的太常时,极度克己奉公,经常在斋宫中斋戒,有一次患病,妻子到斋宫探望,他非常生气,认为妻子不应该到这里来打扰他的工作,大怒之余让人把妻子捉到官府定罪。当时人都嘲笑他太迂腐:“生世不谐,作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李白在这首诗中用此典故,既是自嘲,也是自我反省,同时也表达自己对家庭的歉意。
这里不得不说李白的妻子许氏。李白接受孟少府的建议不远千里来到湖北安陆,希望在此得到重用的理想并未实现,但他在这里娶了第一任妻子许氏。七二七年,李白初到安陆时已有相当的诗名,当地文人自然都想一睹其风采。这些人中有一位名叫许梓芝的员外,他非常欣赏这个年轻人,觉得他相貌俊秀,为人爽快,不落俗套,当然诗文更是令人称奇。许员外特别注意到这个年轻人还未婚配,而家中小女已到婚嫁年龄,如今还待字闺中,他想,如果李白愿与他的女儿成婚,岂不是更为许门增光,多一段佳话。许员外于是托李白在安陆的好友元丹丘说合,元丹丘说起此事,李白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一则他出蜀数年,所带盘缠早已花尽而无所补给,如果有大户许家做后盾,那他干谒求官就无衣食之忧;二则他知道许员外的父亲是唐高宗时的宰相许圉师之子,他希望这样的家庭背景能有助于他的出仕。实际上,与许氏的婚姻虽然是为当时所不齿的入赘(性情放达的李白并不在乎这些),但确实帮了李白的忙,至少许家的产业可以使李白四处干谒时不为盘缠发愁。由于安陆的干谒不顺,婚后第三年,即七三〇年夏天,李白再次背起行囊从安陆北上南阳,再向西直入京都长安,来到一片最为广阔的天地。在这里,李白想尽办法拜见了时任宰相的张说,但逢其病重,未果而归,后寓居终南山的玉真公主别馆,可惜始终未得谋其面,大有不见天日之感。又谒见其他人,均无结果,失望之极,苦闷而幽怨。正如《古风其三十八》所写:
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 虽照阳春晖,复悲高秋月。 飞霜早淅沥,绿艳恐休歇。 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
失望之余,在朋友的介绍下,李白又一次奔赴前程,去往长安周边的小城。然而等待他的,是一首首自荐诗石沉大海。“征客无归日,空悲蕙草摧。”(《秋思》)失落的李白只好又一次无功而去,重返长安。
七三一年春天,长安城的柳树只有远望才能看出一点淡淡的鹅黄。但冰雪多已消融,护城河中静水流深,有些阴冷之处冰块尚未完全融化,河水流过,凛凛作响。北方的春天虽然乍暖还寒,但艳阳高照,一天比一天暖和,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屋子,在街市上晃荡的时间也越来越久。当然,长安城的街道就算再冷的天也不会空寂,只不过随着春光明媚,故事多了起来。这天午后,太阳偏西,宣武门外的一处空地上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不一会儿来了几个衙役,大喊着分开人群,到了空地上,随即几位公子模样的富家少爷催马冲出人群,大笑着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这位青年随即被衙役们以聚众闹事的名义押走,看热闹的人们渐次离开,有几个好事的浪荡子还追着这个倒霉犯人走了好长一段路才作罢。进了衙门,衙役们审讯得知此人名“李白”,知道他在长安还有朋友,才通知他的朋友,经朋友多方奔走这才将其救出大狱。这件事,李白在十余年后的一首《叙旧赠江阳宰陆调》中有详尽的回忆:
风流少年时,京洛事游遨。 腰间延陵剑,玉带明珠袍。 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 邀遮相组织,呵吓来煎熬。 君开万丛人,鞍马皆辟易。 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
一再干谒无门给李白造成了非常大的心理负担,加上长期四处奔波,寄人篱下,经济拮据,穷愁潦倒,使得年轻的诗人一度放任自流,得过且过。重返长安后,他经常与长安一帮无所事事的青年浪荡子同游,斗鸡走狗,饮酒赌博如《白鼻騧》中所写:“银鞍白鼻騧,绿地障泥锦。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直就胡姬饮。”宝马香车,浪荡漫游,饮酒观姬,一派富家公子的堕落生活。《白马篇》一诗更是详尽地描摹了当时的潇洒生活:
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 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斗鸡事万乘,轩盖一何高。 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 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 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 发愤去函谷,从军向临洮。 叱咤经百战,匈奴尽奔逃。 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萧曹。 羞入原宪室,荒淫隐蓬蒿。
快意恩仇,一掷千金,几乎是三国时期曹植潇洒少年生活的翻版,但对于李白来说,毕竟没有这样的经济基础,最多算是徒有一番空想。“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萧曹”,即使战功赫赫,也不将功名放在心上,但在李白当时的处境下,此等过分的淡泊之言,自然不是他的真情实感,而是一种有意为之的潇洒狂傲。《古风其二十四》也是这一时期所作,其中写道:
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 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 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 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 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虽然他与那些“多黄金”的权贵子弟斗鸡走狗,但心底还是时时充满“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的感慨与激愤。这才是真李白。
出狱后的李白深感仕途艰辛,心怀愤懑,萌生退意,一首《行路难》写尽了诗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心境,读之令人唏嘘: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簪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这年夏天,李白满怀复杂心绪辞别长安奔赴洛阳,打算经洛阳回安陆。至洛阳,再到南阳,盘桓数月,第二年冬天才回到安陆。到安陆才知岳父许员外已去世经年,暂时安身之家遭此变故,这是李白所始料不及的。传说由于许员外的家产被他的侄子霸占,李白和夫人许氏不得已迁家至安陆桃花岩,以耕种为生,“入远构石室,选幽开上田”(《安陆白兆山桃花岩寄刘侍御绾》),闲暇时读书作诗。这段生活恬淡自然,李白完全摆脱了汲汲于功名而不得的失意状态,像一个心无功名的隐士,时而与友人在山中相会。“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山中与幽人对酌》)然而好景不长,因为这也不是真正的李白,纵观李白一生,那个真正的他在内心深处始终是一位杂糅了隐士、道士的儒者,他心中最根深蒂固的理想一直都是建功立业。所以,仅仅一年后,李白再次离开安陆,北上襄阳,谒见荆州长史韩朝宗,未果而归安陆。次年,李白游洛阳、太原,干谒无果。次年,迁家任城(今山东济宁)。从七二四年辞亲远游直至七四一年,十七年时间,奔波万里山河,耗费无数心机,却仍然没有谋得一官半职,这一路走来,都是靠家人亲友的帮助。这些经历使李白真正感受到建功立业过于艰难,作为一种理想,它是多么恢宏浩大,然而自己连做一点小事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建功立业。这一时期的重要作品《蜀道难》,表面上讲蜀地山路的崎岖难行、虫蛇当道,细思李白当时的处境,这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岂不是李白心心念念的仕途,又岂不是令人叹惋的人生之道?“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在这里更可理解为已到中年的诗人向青年时期追求功名之路的告别,而“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叹惋更使这首雄奇的乐府长诗多了可以穿越时空的特质: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七四二年在唐王朝的历史上是意味深长的一年:这一年正月,唐玄宗改开元年号为天宝,大赦天下,象征着玄宗皇帝治下新时代的开端;这一年皇帝诏令“前资官及白身有儒学博通、文辞英秀及军谋武艺者,所在县以名荐京”,国家太平昌盛,招揽遗落天下的贤能;这一年设节度使与经史略十员,胡人安禄山为平卢节度使兼骠骑大将军,位高权重,深受皇帝宠幸;这一年唐王朝总兵四十九万余人、军马九万余匹,兵强马壮,同时军费逐年增多,百姓税赋增多。
此时的李白暂时把功名心置于一旁,还在漫游泰山。
尔去安可迟?瑶草恐衰歇。 我心亦怀归,屡梦松上月。 傲然遂独往,长啸开岩扉。 林壑久已芜,石道生蔷薇。 愿言弄笙鹤,岁晚来相依。 (《赠别王山人归布山》)
诗中非但没有功名之心,连天下事也统统置于心外,所想全是隐逸山林、弄鹤读书的闲适生活。然而到秋天回到任城家中时,李白就再也不能如此淡泊了,儒心一时胜过道心,他又开始摩拳擦掌,准备在唐王朝的天下一展拳脚。他刚到任城,就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好朋友元丹丘因为皇帝诏令,被作为道教人才征召入京。元丹丘是李白相交二十余年的朋友,二人关系非常亲密,所以李白当下写诗求其引荐。很快,时来运转的李白就收到了玄宗的诏书,喜出望外,一派功业已成的豪迈。全家上下杀鸡宰鹅、酌酒高歌,为即将远赴锦绣前程的诗人饯行,正如诗中所写: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南陵别儿童入京》)
这道诏书就像多年未见的明亮阳光,一瞬间就驱散了萦绕在李白心头十余年的阴云,初出蜀地时的那个气贯长虹的李白又回来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而这十几年来由于干谒无门、生活流离而带来的委屈也一扫而尽,“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南陵别儿童入京》)。昔日愚蠢的妇人轻视朱买臣少衣缺食难得富贵,但是她错了,如今我也同朱买臣一样时来运转,要去长安报效国家、建功立业去了。
确实,从七四二年秋天开始,李白走上了人生的辉煌巅峰。一入长安,即在紫极宫偶遇太子宾客贺知章。须发皆白的贺知章对李白早有耳闻,待一睹真人,更觉此人气宇轩昂、谈吐不凡,言行爽直豪迈,不落俗套,他满心欢喜,当面就要拜读李白的诗文。李白也不无准备,先递上一首早年困顿时的作品《乌栖曲》: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 东方渐高奈乐何!
贺知章边看边频频颔首,深觉此诗文思敏捷、辞采清丽,更见作者的抱负远大、意气风发。待此首看完,不禁问道:“郎君,可还有其他诗作随身?”这一次,李白递上的是近几年的作品《蜀道难》,这一首贺知章只看开篇几句便喜形于色,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待整首诗读完,拊掌大叹:“郎君,真是仙人下凡啊!”传说贺知章遇此天才兴奋难抑,当即拉起李白的手直奔酒家,想一醉方休,但到了酒馆才发现没有带钱,爽快的贺知章当场解下腰间的金龟佩饰,递与店家,直言:“金龟换酒,今与郎君,一醉方休!”
第二天,贺知章再次向玄宗面荐李白,皇帝当场命为“翰林供奉”,召见于金銮殿,问当世之事,李白临场奏颂,辞采华丽,文思斐然。玄宗皇帝欢喜不已,心想我大唐王朝竟有如此风流不拘之奇才,于是无比欣慰。朝后,唐玄宗甚至留李白与他一起用膳,亲手为他调羹,这乃是无上的殊荣,所见者无不惊惧。除了深受皇帝宠爱的杨贵妃,还无人有如此的荣幸。只此一事,李白奉诏入长安不久即名满京都,没有人不为他平步青云且如此得宠而惊叹,当然,玄宗身边平日里的宠臣也警惕起来。但是李白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些潜在的危险,而是依仗皇帝的宠幸,依旧潇洒不羁,心里想着有朝一日受到重用,为国建功。第二年暮春,长安城兴庆池牡丹盛开,富贵娇艳,人人爱之。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唐玄宗携杨贵妃前去游览观赏,特意嘱咐大内官挑了几十名乐工和舞女助兴。然而歌舞半天,玄宗突然意识到所歌所舞大多陈旧不堪,毫无新意,此时想到翰林供奉李白,便派人召他前来作诗助兴。谁料李白正醉倒在长安城的一个酒家,派去召李白的内官叫了半天也叫不醒他,干脆命人将大醉不醒的李白装上马车,载向兴庆池放在皇帝面前。玄宗这天心情不错,看着李白醉酒的憨样也并没有责怪,只是笑着让左右用水泼其面,将李白激醒。
李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玄宗在面前,一个激灵,歪歪斜斜地趴在地上叩见皇帝。玄宗说:“爱卿,今日春光明媚,牡丹甚好,朕与贵妃乐在其中,只是众乐工舞女所歌所舞,皆为陈旧,甚是遗憾啊。”李白虽然知道身在御前,但脑子并没有完全清醒,听得玄宗发话,当即说:“陛下,陈旧不当紧,不当紧,有臣……有臣在此,何愁无新词啊,易如反掌,立马可待啊!”玄宗看着李白话都说不清的样子,倒觉得有几分可爱,听到他一口答应,心里十分欢喜,便说:“那朕就立马而待,看爱卿妙笔生花。”随即命人端上笔墨纸砚。众人心中战战兢兢,都等着看这样一个醉醺醺的酒鬼如何妙笔生花。
令人惊讶的是,确实立马工夫,李白就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出了三首诗,说:“陛下,当,当今太平盛世万民称颂,臣,臣献上三首清平——调,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愿我大唐盛世千秋万代。”玄宗看到一个醉成这样的人如此会说话,打心底里高兴,待内官奉上李白的笔墨,就更喜欢这个才子了,当场就说:“爱卿真是好文采,真乃文曲星下凡,我大唐应该有如此天才!”高兴之余当即赐李白以宫锦袍。大醉中的李白写就的三首诗,正是我们非常熟悉的《清平调词三首》: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这三首清平调自然和李白的其他诗词一样令他风光无限,但李白并没有意识到其中暗藏的危险。传说有一次李白被玄宗召去作诗,他又喝得大醉,虽然胡言乱语中还是能讨得玄宗的欢心,但狠狠得罪了大内总管高力士。原来当内官将笔墨端到他面前时,半卧半坐在地的李白由于醉酒觉得浑身燥热,想将靴子脱掉好让自己更自在一些,但怎么也脱不掉,急得他满脸通红。正在这时,李白一抬头看见高力士在窃笑,想起平日里高力士对自己毫不尊重,不禁怒从中来,转念一想:“这小老儿不过是一个宦官,何敢如此不把我李翰林放在眼里?”看惯其他大臣的拘谨之态,偶尔看看李白的放荡不羁,对于玄宗来说,反而是一种放松,所以见李白如此窘迫,玄宗觉得甚是可爱,也不禁笑出声来。
这时,李白说:“启禀陛下,臣方才饮酒过多,浑身燥热难耐,影响运笔行文,如此有负陛下所托。臣想脱掉这笨重的大靴,轻装上阵,自由自在,如此方可写就天然文章啊。臣知如此甚为不雅,可……”说到这里,玄宗笑着说:“爱卿不必多礼,卿乃潇洒才子,脱靴亦无妨,爱卿脱掉便是。”李白说:“陛下,可臣这笨靴……不知高力士可否帮在下一把?”就这样,历史上著名的“力士脱靴”发生了。高力士何许人也,能遭受如此羞辱而无动于衷吗?此事之后,那《清平调词三首》中的“可怜飞燕倚新妆”就成了李白大逆不道的明证,高力士屡屡向杨贵妃进谗言,说李白故意以赵飞燕比对杨贵妃,诅咒杨贵妃没有好下场。杨贵妃觉得高力士说的不无道理,加之她并不喜欢李白这样的性格,又对他现在如此受宠感到不满,便多次在玄宗面前贬抑李白。玄宗也并非不知,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因一介书生搅乱大唐皇宫,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渐渐疏远了李白。
诗圣杜甫有一首名曰《饮中八仙歌》的诗中写道:“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说的就是李白被疏远之后的生活。李白渐渐了解了自己的处境,也因为身处官场日久而知道了政坛中的钩心斗角、腐败龌龊,因而更加桀骜不驯、愤世嫉俗,后来便干脆与贺知章、张旭等八人结为“酒八仙人”,饮酒作诗,在长安城以苦作乐。李白深感“丑正同列,害能成谤”,逐渐产生了退出官场的想法。《长门怨》就是这一时期李白心境的写照:
其一 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 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 其二 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 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 且放白鹿青崖间
七四三年安禄山入朝,玄宗非常喜欢他,甚至允许其“谒见无时”。这一时期,李林甫专政,朝中官员不明智“站队”的,都会受到迫害或冷落。这些状况使得玄宗先前颁布的招贤令形同虚设,最多算是粉饰太平的表面文章。七四四年,这种状况已经非常突出。这一 年,八十多岁的贺知章请度为道士,离开长安,随后元丹丘也离开了长安。两个最好的朋友相继离开,对李白来说,长安城就算再繁华热闹,也是冷若冰霜。著名的《月下独酌》正是对这种朋友离去而自己一再被皇帝疏远的心境的抒发: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三月,李白终于郁闷难忍,上书玄宗请求离京还山,玄宗不忍心这样的诗才落魄而去,便赐金放还。传说,李白刚出得长安城,想顺便游历华山,便一人独往。到了华阴县城,迈进一家酒馆,自然是要来上好的酒肉款待自己,不觉之间就醉了。等他喝完酒,踉踉跄跄出了酒家门,见门口拴着一头驴子,随手掏出一把钱,说:“酒家,这骏马与我去华山一游,多少钱哪?”酒家急忙跑出来,一看客人大醉误将驴当作马,而拿出的钱足够一匹马的价格,便说:“客官,这是一头驴,不值这些钱。”李白说:“店家休得胡说,骏马在此何称驴?钱不够好办……”正要掏钱,店家急忙说“够了够了”,扶他上驴。李白这才骑着驴摇摇晃晃慢慢悠悠地离开了酒家。到了半路,醉意渐消,李白才知自己骑的是一头驴,但也不以为意,继续前行。谁知走着走着竟然闯入了县衙,衙役们见此人衣着讲究、一表人才,不敢为难,便将他带到大堂前,县宰问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无礼?”李白并不着急作答,缓缓摇一摇头,好让自己清醒一些,这才说:“何人?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乎?”县宰惊吓不已,赶紧赔罪说:“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不知翰林至此,有失远迎。”“落羽辞金殿,孤鸣咤绣衣。能言终见弃,还向陇西飞。”(《初出金门,寻王侍御不遇,咏壁上鹦鹉》)此时的李白大概对功业已经心灰意冷,以徒有一身绚丽彩羽的鹦鹉自比,自嘲中更多的是自怜:能说会道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被主人抛弃,飞回陇西的荒蛮之地。离开长安的李白一路游历,足迹遍及长安周边,初夏抵达洛阳,与小他十余岁的杜甫相识,秋天与杜甫同游汴州(今河南开封),路遇高适,同游大梁,晚秋时节至单父(今山东单县),游诸多湖海大泽,豪情万丈,潇洒不已,有如少年时。《侠客行》一诗正是李白当时漫游祖国山川的豪情写照: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这年冬天,李白才回到任城家中,稍作休整,第二年春天就开始有南游吴越之心,想去越中见老友元丹丘,但无奈患病数月不能成行,直到秋天病愈,才终于启程。《梦游天姥吟留别》正是此时的作品,以“梦游”为线索,描述了想象中东海边的越地仙境,表达了自己追仙求道羽化飞升的理想。同时,通过“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重申自己郁闷之余离开朝堂的原因,也重申自己潇洒不羁不甘被权贵所驾驭的性情。“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没有进入朝堂之前一心想着报效国家,而经历过之后,虽然多少有一些不甘和留恋,但通过这几年的沉浮起落,再次确认了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古来万事东流水”“唯有饮者留其名”。
七四八年,高力士被封为骠骑大将军,李林甫与安禄山也分别被擢升,权力与地位日渐显赫,玄宗甚至特赏安禄山铁券(免死牌)。杨贵妃三姐妹皆被封,杨贵妃的堂兄杨国忠被擢为给事中,恩幸日隆。再三年后,安禄山迁为三镇节度使,拥兵二十万。杨国忠指使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伐南召,大败而归,损兵折将六万余人,天下为之苦。李白走南闯北,目睹国家战事,深有感触,悲叹不已。“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战城南》)然而面对此境,诗人奈何?
七五二年,李林甫卒,李国忠继相位,安禄山对此不满,遂两人交恶,安禄山有反意。安禄山驻军蓟州(今北京),把守唐帝国的北方门户,拒匈奴于域外,但同时飞扬跋扈,作威作福,他的治下成了大唐帝国的国中之国,他自己则是帝外之帝,已完全不把唐玄宗的长安放在眼里。这一年,李白接受朋友的邀请北上蓟州,才切身体会到安禄山是如何的飞扬跋扈,反心毕现,也深知北方边塞少年郎都善骑善射,根本不把读书人放在眼里。“边城儿,生年不读一字书,但知游猎夸轻趫。胡马秋肥宜白草,骑来蹑影何矜骄。”“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行行且游猎篇》)可知李白作为一个从骨子里忠诚于皇帝的儒生,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是何等的煎熬。他认识到北方也不是他的安身之处,草草游览之后,即匆匆南下。这几年的逍遥时光当数与元丹丘游会稽、镜湖、兰亭、剡溪时,更是其后又不远万里赴石门山(今南阳方城县)与元丹丘、参勋同游百秀谷时。寄情山水,巡游于道家仙理,饮酒炼丹,抛却世间一切俗务,这才遂了李白的心意,也展露了李白作为诗人的仙人风姿,这一切又反过来说明李白不属于政治、不属于长安、不属于宫廷,也不属于世间凡俗之事。没错,这就是李白的巅峰之作《将进酒》中所体现的: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七五四年,安禄山入朝,又一次加官晋爵,被封为左仆射。安禄山谋反的征兆日益明显,但是玄宗完全不相信,甚至有进言此事者直接被送交安禄山处置,荒唐至极。后来太子进言安禄山有反心,玄宗依然置之不理,自此,朝中大臣无人敢言安禄山。杨国忠升为司空后也是日益骄横,这一年,他又一次命剑南节度使讨伐南诏,全军覆灭。杨国忠密不上奏,再次发兵讨伐,结果大败而归,前后损兵约二十万。同时,关中地区水旱之灾相继发生,物价暴涨,民不聊生。第二年,安禄山于范阳(今河北定兴县)起兵叛乱,河北诸地很快沦陷,李婉、高仙芝统军东征,大败,退守潼关,玄宗轻信谗言,诛杀高仙芝,举国上下一片战乱。
七五六年正月,安禄山在洛阳自称大燕皇帝。六月,安禄山攻破潼关,生擒哥舒翰,直入长安,唐玄宗狼狈不堪,逃亡蜀中,途经马嵬坡(今陕西兴平市西北)时,军士哗变,怒杀杨国忠,逼迫玄宗赐死杨贵妃。玄宗至汉中郡(今陕西南部)时,命太子李亨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永王李璘为四道节度使引兵东巡。当年九月,永王李璘镇守富庶的江陵(今湖北荆州江陵),当时江淮一带的租赋都存于江陵,永王产生自立为王的念头,欲以金陵为根据地,掌控长江一带。已即位的肃宗听说之后,八百里加急传令永王,命来朝于蜀(因当时玄宗在蜀),永王不从。十二月,肃宗以高适为淮南节度使,率兵讨伐永王。永王自立,当务之急即是笼络天下人才,李白好几次接到永王的聘书,犹豫再三始终未启程。后,永王派亲信韦子春专程赴庐山邀请李白入幕,李白终于被说服,遂加入永王幕府。天下的动乱似乎又让李白看到了建功立业的希望,所谓“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赠韦秘书子春二首》),这时儒家思想又一次占了上风,但他的计划是功成则身退,“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赠韦秘书子春二首》)。很难想象这次出仕在李白心中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然而从历史上看,诗人对于政治的天真之心,在这里又一次表露无遗。“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归时倘佩黄金印,莫学苏秦不下机。”(《别内赴征三首》其二)黄金印,苏秦机,无不是李白当时天真幻想的明证。然而不足一年,永王即兵败被诛,李白仓皇南逃,刚到安庆即被俘入狱,关在浔阳(今江西九江)。虽然他此次效力永王,是“过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南奔书怀》),但如今已百口莫辩,“拔剑击前柱,悲歌难重论”(《南奔书怀》)。诚如在狱中寄给妻子的诗中所言:“相见若悲叹,哀声那可闻?”(《在浔阳非所寄内》)此后,李白又写信给江南宣慰使崔涣和御史中丞相宋若思等人,希为搭救,后终于出狱,进入宋若思军中做参谋,但好景不长,终因永王之事被流放夜郎。
七五九年,落魄的李白被流放夜郎,刚到白帝城(今重庆奉节),就收到了皇帝赦罪的消息,当即一身轻松,调转船头,奔赴江陵。一路上蜀地的崇山峻岭、激流大河才渐次有了颜色,凄厉可怖的猿啼声也才不再瘆人。李白一路轻舟,万里春风,简直可以和当年得到玄宗诏令西入长安时一样,此中心境,全在那首著名的《早发白帝城》中: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本来当年被赐金放还,正好可以独善其身,躲避政治的激流漩涡,谁曾想来了永王这一出。虽然时间不长,但如此奔波且担惊受怕,李白的精力几乎被消耗殆尽。令人感慨的是,即便如此,在他遇赦回江陵后,当年冬天竟然复燃用世之意,又一次求人举荐,但又一次无果而终。如果说一次又一次的漫游山水是道教与自然对李白的慰藉,那么一次又一次的用世之冲动就是命运对李白的敲打,很明显,对于李白来讲,他空有用世之心而无用世之才。“天生我材必有用”说的是诗才,在文海之中他才是闪耀的明星,治国济世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剂虚幻的兴奋剂,药力过后,唯有漫长的空虚和失落。
七六二年春天将尽的时候,已经六十二岁的李白从客居的当涂出发,开启了又一次的山水之旅,游览宣城和南陵。在宣城时,看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不禁触景生情,想起了几乎快要被他忘掉的故乡——实际上,那是他成长并走向天下的地方,他又怎能忘记?《宣城见杜鹃花》一首诗如此写道:“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上次听蜀国的子规啼叫至少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见着杜鹃花就像当年听见杜鹃啼鸣,令人断肠的不仅是杜鹃鸟悲切的鸣叫,也不仅是数十年未回的故乡,更是近四十年来的一事无成、两手空空。然而这一切都无须细说,尽在诗中了。这年秋天,李白回到当涂借居之地,逢重阳节,又作小诗《九月十日即事》一首,晚景凄惨的心绪跃然纸上:“昨日登高罢,今朝再举觞。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
回当涂后,李白依然寄宿在叔叔——当涂县宰李阳冰府上,久病难愈,且每况愈下,自知病愈无望,遂将平生所作托付给李阳冰。十一月,李白病殁异乡,留有绝笔诗《临路歌》一首,空阔苍茫,悲风袭人: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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