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量子论三 世纪论战

9.1 上帝的骰子

9.2 不确定

9.3 互补原理

9.4 尘埃未定

9.5 论剑峰巅(巨星际会爱氏光盒量子纠缠薛猫等)

9.1 上帝的骰子

薛定谔管ψ叫波函数。这个波函数完美地符合粒子行为。老薛认定,他的波函数ψ,就代表了波本身。

但是,这样一来,老薛大叔就面临一个大问题:怎么解释这些小家伙的粒子性。比方说,在光电效应、康普顿效应中,光和电子明明都是粒。光也好,电子也好,你把它单独发射到显示屏上,它都会打出一个小点,怎么看,这都是粒子干的事儿。

青年们用求知的眼神望向老薛法师:粒子性怎么破?

老薛法师略一沉吟,拿出一个“波包”,反问道:看上去很娘的,就一定是女人吗?

光子、电子这些小家伙,只是看上去像粒子罢了。实际上,它们只是一个一个小小的“波包”,是一组波长不同的波叠加在一起,凑成一个“波组合”。由于这些“波组合”结构紧凑,体积小巧,所以看起来很像粒。就好比一团毛线,虽然实际上是一堆纤维,但看起来是个球一样。

这样,既能解释波的干涉、衍射之类的现象,又能解释它为什么有时看起来像个粒。更重要的是,可以把“不连续性”、“跳跃性”这些乌七八糟的鬼东西从物理学中赶出去,光复温馨熟悉的经典世界。答完收工!

多么美妙的世界啊!这简直就是又一场革命:反清复明!青年们差点就要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了。但是,且慢。薛老师在皱眉头。为嘛呢?

因为按照波动方程,波包应该先是散开的,弥漫在空间。当人们检测时,它们必须立即聚成一个点,动作比光还快!为了避免跟相对论闹矛盾,老薛绞尽脑汁,也不能防止波包散开。这些波不仅非要散开,而且无组织无纪律——思想不统一,步调不一致,速度有快有慢,简直就是一盘散沙!而这样一盘散沙,在合适的时机,必须以超光速在某个点聚成团!你信吗?好吧,即便这样,为了光复经典世界,我们也忍了。

但是,把这个推论应用于有两个电子的氢原子时,这些波要求6维空间才行,更过分的是,每增加一个电子,就要增加一个3维空间,否则玩儿不转。这样一算,金元素要237维空间,铅元素需要246维空间!太过分了。这种无理要求,是新旧两个世界都无法容忍的,我们必须坚决抵制,怒目而视!

另外,还有一些让老薛大叔尴尬的问题:即使是波包,也解释不了光电效应和康普顿效应。最简单的,一个高能的光子,可以把电子踢飞,并且有折射角。就像两个台球相撞一样。两个波包相撞,可以做到这样吗?不可以。

还有,波包的电荷怎么来的?电子可是带电的哦,不然怎么叫电子呢?波包是怎么自旋的?这些问题,一股脑摆在面前,老薛大叔才意识到,自己摊上大事儿了!

但是,摊上大事儿的,又何止是老薛?!搞不懂波函数的,是全世界。现在,同志们隐隐约约感觉到,在波函数里,藏着上帝的秘密!任何一个稍稍有点眼光的物理学家,在这个诱惑面前,都淡定不了。

玻恩更淡定不了。他正在后悔。因为,当他看见老薛神妙无比的波动方程时,呼喇一下子想起了爱因斯坦去年的一封来信。老爱在信中兴奋地提醒玻恩,要注意徳布罗意的论文。玻恩于是真的看了这篇论文。但是他没往心里去,只是礼貌性地给老爱回信说:“物质波可能具有伟大的意义。”

然后,他专心地组织团队建立矩阵力学去了,把徳布罗意王子抛在脑后。然后,老薛读到了老爱论文的注脚……。

当玻恩从矩阵中抬起头,一眼望见波动方程时,他眼前一亮,有一种走出森林,蓦然看见田野和村庄的幸福感。而当他丢下矩阵,运用波动方程解决问题时,有一种放下屠刀,端起机枪的驾驭感。这么强悍的东西,跟自己失之交臂,连掺合都没掺合上,怎么说也有点遗憾。

不过,玻恩发现,虽然这个好姑娘被老薛抱走了,但是,所有人都读不懂姑娘的心,包括老薛本人。哈!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啊!玻恩决定,自己去开采姑娘心中那座金矿!

老薛说ψ是波,还说粒其实是波包。这样,彻底把粒开除了宇宙,以此换取一个连续的、可视的、祥和的世界。但是,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这样一来,就摊上大事儿了,冒出一堆想想都头疼的问题。玻恩当然清楚,解决这些问题是有多难!所以,他决定,放弃老薛的波解释,只要波动方程。

扔掉波,就得回到粒。这是想都不用想的答案。但是,事情真的这样简单吗?当然不是。如果ψ不是波,而是粒,那么,怎么解释“弥散的云”呢?ψ很清楚地描述了这朵故乡的云,把温馨的经典图像,展现在迷失蛮荒的我们面前。现在,玻恩老师要用粒去解释这朵云,何从下手?!粒组成的云,沙尘暴?!雾霾?!!

哈,玻恩,你是在开玩笑吗?

物理学家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玻恩给出的答案,比沙尘暴和雾霾还可怕:概率。

ψ描述的那朵云,不是真实的波,而是粒子在某处出现的概率!在不同的点,它出现的概率值不同,并且分布得极具规律美感,就像波那样妖娆地展开。所以,ψ其实是“概率波”。

What纳尼神马?!你你你说啥?概概概率?你确确确定自己是一名物理学家,而不是赌徒或算卦的?!!

又没人憋着标准答案采访你,结结结巴啥?就是概率!这不是占星学也不是博弈学,而是真正的物理学!

概率!概率!

概率就像一只狐狸,闯进了鸡窝,又像一颗小行星,撞上了物理星球,整个物理界都炸了锅,还带着冲击波!

是不是物理界的神经太脆弱、反应太夸张?!当然不是!概率这次出现,不是来挠痒痒的,而是在挑战物理学的基本宗旨——决定论!

什么是决定论?

想理解这个概念,我们先得搞搞清楚,什么是物理学。

所谓物理学,就是研究物质结构、相互作用、运动规律的自然科学。从本文开头,我们就八卦了物理学的兴起,它源于人类对大自然强烈的好奇、以及对掌握自然规律的迫切需要: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花鸟虫鱼、山石土木、云天星辰、风雨雷电,春夏秋冬,日升月落,莺飞草长、生老病死……为什么会有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一切怎么发生的?东西为什么不朝天上掉?月亮姐姐为什么不会掉到地上?明日此时,太阳、月亮还会在这个位置出现吗?500年后呢?

带着这些问题,姥姥、村西马大爷、占星家、神学家、哲学家、数学家等纷纷给出不同的答案,而聪明的我们,靠观测、验证,大浪淘沙,从泰勒斯、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墨子、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欧几里得、阿基米德、达芬奇、托勒密、哥白尼、伽利略、开普勒……逐渐摸索出一套科学方法,终于可以用人类最精确的语言——数学,来描绘万物规律,这就是物理学。它给出的答案明确、具体,绝不模棱两可。诚实、可靠、清晰,是它的标签,是的,这就是物理学!

到17世纪,牛顿降世,物理学到达一个最辉煌的巅峰。牛爷以来,人类不仅能解释天上地下万物的种种奇葩行为,还能准确预测它们以后的猫腻,甚至只通过计算,就能找到素未谋面的行星!下一次九星连珠在什么时候?明年中秋节午夜火星在什么位置?1000年后的第一次月食将在哪个地区几时几分几秒出现?这些在以前看来,神仙都搞不清楚的问题,物理学家们都可以清晰、肯定地告诉咱俩!这个时期,如果要在地球上评选最拽最牛最值得骄傲的人群,他们一定是物理学家!

我们相信,世间万物都乖乖地听物理定律摆布。在相互作用下,事件一个一个发生,前面发生的事,决定后面发生的事。我朝你家玻璃上扔石头,玻璃会碎,你家人会到窗前查看到底是谁干的……最简单的例子,就像打台球,从你击出母球开始,球桌上所有球将来的位置,就已经确定了。因为球之间、球与桌之间的相互作用,都严格遵循物理定律。这个结论毫无问题,因为这种实验,是可重复的。看过“花式台球表演”吧?高手们可以把“同一个”高难度表演重复多次,只要器械条件相同、球的位置相同,表演者把出杆的角度、力度精确地控制在允许范围,就可以重复预定的结果。再说一遍:这个结果,是事先设计好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只要掌握了足够多、足够精确的条件、数据,就可以根据物理定律,预测事物的将来。

台球,是一种比较理想条件下的运动模式,因为球是标准圆球体,球桌是水平的,桌面是平整的,连表面的摩擦力、弹性什么的,都有严格的标准,比较容易计算。物理学家们有这个自信:我们可以像对台球那样,对自然界的一切行为进行准确预测。只不过,大自然的条件更复杂而已。而在大自然里,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我们只要掌握了相关事物的精确形状、位置、质量、角度、弹性系数、摩擦系数等等,就可以准确地预测,这块石头将与哪枝野花相遇、被哪块石头硌偏、撞到哪根树干、最后到达哪里,等等。这个原理,可以推广到空气、水等更复杂的运动。我们现在不能精确地计算各个空气分子的运动,那是因为目前,我们还没法精确掌握与之相关的海量数据,还不具备处理那么多数据的计算能力,但这只是能力问题,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目前我们不具备这个能力,也能够利用概率,发展出统计物理学,来应付这些海量庞杂的运动,预测复杂运动的整体趋势。所以,物理学家们有理由骄傲!

于是,骄傲的拉普拉斯同志写了一本科普书,在介绍概率这个权宜之计时,他牛哄哄地写道:“我们可以把宇宙现在的状态,当成它过去的果,以及未来的因。假如,有这样一个智者,他能知道某一刻大自然的所有精确数据,并且能够处理这些数据,那么,宇宙中所有物体的运动,都会包含在一条简单公式中。对这位智者来说,没有什么是不确定的,而未来,只会像过去一样,清楚地展现在他面前……”知道现在,就可以倒推过去,预测未来!这番宏论,就是传说中的“拉普拉斯决定论”,文中的“智者”,就是传说中的“拉普拉斯妖”。他代表了物理学的根本宗旨。是的,明确地告诉人们,万物何以至此,万物将会如何,这才是物理学,光荣的、骄傲的物理学!

麦克斯韦的电磁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挑战了牛爷的理论根基:时间观、空间观,但是,他们没动“决定论”一根汗毛,反而让决定论更加灿烂辉煌、固若金汤:我们搞懂了宇宙最快的光速运动、摸清了来无影去无踪的电磁运动,计算更精准了,水星进动、光线偏折、时涨尺缩……物理学家掌握宇宙深处的天体运动,比心腹掌握上司的软肋还精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对将来的预测更靠谱了!决定论,是宇宙真理,虽然,这将是一项长期的艰巨任务,是需要几代人、十几代人、乃至几十代人长期艰苦努力才能实现的目标,但它是宇宙真理啊宇宙真理,是物理学的根本指导思想,是振兴物理的第一要义,值得把咱们及子子孙孙都豁出去,我们必须牢牢掌握决定论的精髓和核心,坚持几个250年不动摇!

而现在,玻恩同志,在全物理界上下玩命学习、拼命领会、死命贯彻决定论的大好形势下,你突发奇想、猛出怪招、疾走邪路,搞出个什么“概率”来,你对得起那些在暗夜中摸索的先驱、风浪中拼搏的前辈、荆棘中挣扎的英雄吗?他们,殚精竭虑,用科学把人类从蒙昧引向文明;他们,呕心沥血,让人类的认知突破一个又一个极限,让地球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正是这些天才、伟人,缔造了物理学的无上荣光!而你,玻恩,现在却来告诉我们,世界是靠概率支撑的,上帝这个老顽童在玩儿骰子,而我们,只能躲在概率的窝棚里胡猜:月亮此时出现在天心的机会是38.38%,明早5点太阳八成出不来,登月飞船发射出去有2.50%的可能性会飞到火星?!大概、可能、也许……这是物理学?这是侮辱物理学!街头摆摊算命的都不好意思这样讲话!你以为你是领导吗?

什么?你说麦克斯韦、玻尔兹曼、爱因斯坦、拉普拉斯等大牛也是玩概率的高手?都磨叨多少遍了,那是权宜之计,权宜之计你懂吗?只是为了对付那些没法收集、无力处理的庞杂数据,所用的一种技巧、一条捷径而已,说穿了,是人类能力不足,并不等于“世界本身就是无法确定的”。这跟玻恩说的概率是两码事。还记得吧?爱因斯坦鼓捣电子跃迁时,在没动用统计学的情况下,他的公式里,出现了“概率”这个二货,于是,老爱郁闷地停下了这个工作,看来不找到消除概率的办法,他是不打算继续了。现在,玻恩却兴奋地跳出来,明确指出,用概率去理解世界,并不是由于我们人类能力不足,而是世界本来就无法确定!

这开的不是国际玩笑,是星际玩笑!

有人问你:“嗨,这位披着物理学家外衣的先生,您能为我预测下一次月食吗?”

“好的。稍等。”你边答边拿工具,不是纸和笔,而是一把骰子。掷出去后,你数了数点数:“呃……下一次月食大概……可能……”

“你确定?”

9.2 不确定

玻恩说,薛定谔的波函数不是具体的、真切的物理现实,而是抽象的、魔幻的概率。他还向经典宣战:“在原子世界中,我倾向于放弃决定论。”不过,他依然留恋故土的坚实感,特意强调:“概率本身是遵守因果律的。”因果律的事情,我们先放到一边。单说概率,老薛一听玻恩给心爱的波函数扣了顶不靠谱的帽子:概率,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你搞不清不要紧,但是你因此说世界“本来就搞不清”,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老薛认为,玻恩是被能级、跃迁这些奇葩概念施了魔咒,才做出如此判断。他说:“我没法想象,一只电子会像跳蚤那样蹦来蹦去!”

反对玻恩的,当然不止老薛一个,他的队友里,爱因斯坦是最坚定的一个。按说,把概率这条狼引入量子内室的,老爱应该是第一人,10年前,他解释光子的自发发射时,引出概率这条狼,虽然它很好地搞定了量子跃迁,但是,为了不伤及因果性,老爱不玩儿了。10年后,面对玻恩的概率解释,老爱愁肠百转,他认为,新理论绕来绕去,也没让我们离旧理论的未解之谜更近一点。他说:“无论如何,我确信,上帝不掷骰子!”就是这句名言,让多数人忽略了老爱维护的核心问题。这个话题我们以后再谈。因为有人比老爱还愁。

前面说过,把薛定谔吵跑后,玻尔顿觉时间和精力充裕起来,于是把空虚寂寞冷的目光锁定了海森堡。

老薛在时,海、玻意见完全一致,好像没什么可吵的了。但是,小海的侥幸很快就化为泡影了。跟老薛大战几百回合后,玻尔已经开始相信,波动说也许有一部分是对的——虽然当着老薛的面时他死不松口。小海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量子力学的解释上,玻尔要求,波粒都试试。不要说试试了,在小海面前,波动提都不要提,一提他就急,更别说是他最在乎的玻尔在提,而且与他的矩阵力学相提并论!

所以小海强烈反对。我们知道,面对反对,玻尔的本能反应,就是说服之。说服的意思是,说到你服为止。无敌神功再度发作。

这下海森堡傻眼了,因为从此,不论清晨还是深夜,随时会有人敲门,把他从不管什么梦中惊醒。是谁?玻尔。干嘛?聊天。

玻尔只要想起来,就会找海森堡聊,毫无节制。你知道,夜半鸡叫虐身,夜半聊天虐心呐!

实际上,就算没架可吵的和平日子,小海处也常有玻尔出没,一聊就是大半夜,只是没这么频繁。当然,在平时,玻尔也不是每次降临都是来谈心的(不然哥本哈根的天才们还不都被聊跑),有时也搞搞文化娱乐活动。总的来说,跟玻尔混,还是相当刺激的。比方说踢足球。

现在,小海正在忍受这个煎熬。自从把老薛折磨走后,玻尔越来越像热锅上的蚂蚁,急着弄清真相。不管他逮到谁,都只有一个话题:解释量子力学。而海森堡,是玻尔的重点光顾对象。于是,可怜的小海不得不随时警惕玻尔来袭。聊天的内容,是比聊天本身更让人头疼的事:波粒二象性。

跟老薛吵架后,玻尔越来越感到,必须认真对待徳布罗意的波粒二象性了。然后,玻尔和小海悲催地发现,“波粒二象”说起来挺酷,但是无论如何,你也没法把粒和波两个图像联系到一起——它俩硬件软件都不兼容!就算你能让张飞爱上吕布,也没法让波粒共融。

更不幸的是,玻尔和小海慢慢发现,他俩的观点,也像波粒一样,越来越互不相容。海森堡的出发点很单纯,他用数学去描述可观测的现象,至于数学背后的故事,他不太在乎。而玻尔,更希望摸清数学背后的物理意义。对波粒二象性,海森堡想用粒子主导。但玻尔希望找到一个办法,让波粒和平共处。

所以,在波粒和平共处之前,玻尔和小海之间,爆发了一场残酷的战争。这是一场真正的持久战,一吵就是几个月。小海的悲哀在于,他不能像老薛一样潇洒地走开。当初,玻尔把这孩子拐到哥本哈根时,几乎是在对整个物理界一再保证,海森堡不会在哥本哈根待太长时间,但是,他一年后,海森堡合同到期时,玻尔做了一件事,给海森堡涨工资,而且力度不小,直接乘以2。赤裸裸的勾引呐!玻恩拿不出那么多工资,也不好耽误小海前途,只好再次受伤。玻尔一定看过三国,把小海当成荆州了。不厚道啊!小海就这样上了贼船。在这段黑暗的日子里,小海一定很怀念哥廷根的幸福生活。他回忆道:我们一聊就没完,一直到午夜,双方拼了几个月,也没什么起色。好在小海年轻力壮,没被累倒。但谁都不是铁打的,俩人都快累散架了。

双方都又累又烦,于是决定分开一段时间,冷静冷静。

玻尔:我去滑雪。

海森堡:bye。

……

1927年2月,玻尔去挪威滑雪,假期有4个星期。班主任溜达去了,最开心的当然是被班主任盯死的海森堡同学。一丝无法抑制的笑意从心底浮上眉梢。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思考问题了,关键是想几点睡就几点睡。哥本哈根的天顿时晴朗起来。

去年4月28日,柏林的天似乎也很晴朗。不过,小海没心情观察天气,他很紧张。因为,他正站在柏林大学的讲台上,讲他刚创建的矩阵力学。让他紧张的不是矩阵,而是台下坐着的某些听众,比方说劳厄、能斯特、普朗克、爱因斯坦等。这也难怪,任何一个25岁的小伙子,面对这么多业内大神时,如果像国足输球一样淡定,那只能说明他见识短,有眼不识珠峰。

课讲得还算清楚。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课后,爱因斯坦找海森堡聊天。

老爱问:“你假设原子里有电子,却不考虑它们的轨道,即使我们可以在云室里观测到电子的轨迹。为什么?”

小海做梦都想让老爱提这个问题,因为这样,他就有机会拉老爱入伙。因此他热情洋溢地回答:“我们观测不到电子在原子内的轨道,却可以观测到辐射——这就足以推出电子的频率和波长。一个好的理论,必定以可直接观测到的量为基础。”

“只有可观测到的量才能纳入物理理论?”老爱反问。

“这难道不正是你处理相对论的手法吗?”小海反问道。他认为说到这里,老爱应该就是战友了。

“一个好把戏不能玩儿两次。”老爱神秘地笑了。他认为,用可观测的量去建立理论没错,但只用可观测的量去建立理论,就大错特错了。老爱强调:“是理论决定了我们能观测什么。”

“啊?!”这句话的输入,把小海的大脑搞得差点死机。

“理论决定了我们能观测什么。”不管是谁,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人,脑子里一定蹦出两个字:荒谬。小海也不例外。但这句话是爱因斯坦说的,所以他本能地认真考虑起来:我们的理论不都是以观测为基础建立的吗?没有观测,哪来的理论?理论,是人类对客观现象的主观认识。你见,或者不见它,现象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它,事实就在那里,不变不移呀!主观认识,能决定我们从客观世界中看到什么?!如果这是真的,世界也太疯狂了!

老爱当然看得出,眼前的年轻人被这句话困住了,于是继续点拨:在观察之前,我们就会不自觉地,用已有的理论,对观察对象进行某些假设。

这个需要解释下。我们的肉眼靠可见光看东西,于是我们得到了“可见光可以用来观测”的理论,根据这个理论,我们制造放大镜、光学显微镜、望远镜、照相机等,于是观测到了更小、更远、更具体的东西。电磁波被发现后,我们得到了“红外线、远红外线、紫外线、x射线、γ射线也可以用来观测”的新理论,根据新理论,我们制造红外望远镜、x光透视器、射电望远镜等,观测到了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人体内部结构、137亿光年外的星系、太阳表面活动的清晰图像等等。

这些观测设备,是怎么设计出来的?我们按照已知的电磁波的性质,假设电磁波在仪器里怎样被反射、折射、放大、聚焦,怎样变成人类眼睛可以接受的图像信息,等等,综合这些因素,去设计、实验、制造、应用。所涉及到的成千上万个技术细节,都是围绕我们已知的理论来进行的。所以说,能看到什么,是选择“怎样去看”决定的,而选择怎样去看,是理论决定的。

“理论决定了我们能看到什么。”现在看看这句话,还荒谬吗?

老爱认为,实际上,观测本身,也是个相当复杂的过程,观测对象发出的信息,比方说振动、气味、声波、电磁波、引力波之类的,传到仪器,仪器按照设计要求,发挥各种作用:接收、反射、放大、聚焦等,然后把信息输出给我们的感官,通过一大串神秘的反应,在意识中形成结果,成为我们的认识。这些过程,是我们事先就知道的。这就是说,我们在观测之前,已经对“能看到什么”有了一个大致的预期。这一切,都是我们的理论决定的。

老爱当时没解释这么细,他只是告诉小海,你那些所谓“可观测到的量”,都是这样观测来的,观测之前,已经用理论做了假定——尽管不是有意的。老爱强调,如果你掌握的理论完全不同,就会做出完全不同的假定,那么,你观测到的那些量,可能也就不同了!

小海听得目瞪口呆,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老爱的观点是“有说服力的”。

小海本来是想拉老爱入伙的,没想到不但没说服老爱,反倒被老爱灌输了一顿完全陌生的思想。这个观念来得太突然,他觉得还是回去慢慢消化好些。于是小海提起另一个话题:说好了给玻尔当助手,兼职哥本哈根大学讲师。现在,莱比锡大学邀请他去当教授,像他这个年纪,接到这样的邀请,是个了不起的荣誉,弃之可惜。怎么破?老爱当场建议:给玻尔当助手。小海决定,听老爱的话,出新成果再说。小海这时还没意识到,这场谈话的两个成果:一个新思想,一个新决定,对他将来的前途产生了多大的影响。

1926年底,小海在和玻尔的持久战中,也没忘和泡利师兄通信。一次,泡利聊起他的新发现:电子互撞,当动量p可控时,位置q就不可控。动量p有变,则位置q必变。

泡利总结道:用p眼看世界,或者用q眼看世界,都没问题,但同时用两眼看世界,你就看不清了!

泡利总结完就收工了。这厮总是这样,有了新发现,通常是兴致勃勃讨论一番,然后扔到一边,屁颠屁颠忙别的去了。

现在,泡利师兄在干嘛?又在跳舞?玻尔先生在干嘛?已经在滑雪了吧?这二位的造型,既不适合跳舞,又不适合滑雪,但他们偏偏乐此不疲,灵气可鄙、勇气可嘉啊!一丝久违的、轻松的笑意,浮现在小海脸上。

没多长时间,小海就Happy不起来了,因为这会儿,他脑子有点乱。他始终没忘记自己最大的理想——用矩阵力学一统量子江湖。但是,薛定谔搞出的那个方程,在物理界越来越吃香,原来支持矩阵力学的朋友、同事们,纷纷倒戈,连跟他一起建立矩阵力学的队友玻恩都被波动方程迷住了,自己最敬重最依赖的玻尔,都站出来支持波动说。面对玻尔,小海负隅顽抗了几个月,也无济于事。幸好有狄拉克在。他去年9月份来到哥本哈根,准备访问半年。前不久,他搞出一个量子力学方程,矩阵力学和波动力学,分别是这个方程的两种特殊情况,小狄的这个成果被称为变换理论。有了这个方程,原来波动方程擅长的领域,现在用矩阵处理起来也很方便了——比方说概率问题。在变换理论基础中,不连续性占有重要位置,这让小海心里踏实多了。但是,在处理某些问题时,不连续性就露怯了,比方说电子轨迹。

就算电子是个粒,它总要运动吧?它一动,就会有轨迹吧?这个轨迹,总不会是不连续的吧?

还记得威尔逊云室不?电子每次经过云室中的水蒸气,都会潇洒地划出一道轨迹,你爱看不看,它就在你眼前。一个粒子,飘过空间,划出一条连续的轨迹,这是它的本分。你能怎么办?

现在,小海要独自面对这个看起来很小,其实很大的问题。

上次离开玻尔,海森堡童鞋爆发了小宇宙。这次玻尔离开,海森堡的小宇宙还能爆发吗?

小海希望答案是:完爆。

所以,他给自己出了一道题:从云室里观测到的那个轨道,怎么才能和量子扯上关系呢?

于是,哥本哈根的同行们,总是看见小海飘来飘去,他的思想在游荡,他的脚步也在游荡。因为,爱因斯坦的那句话,正在他心中游荡:“理论决定了我们能看到什么。”老爱没想到,这句点拨,引出了自己无比厌恶的怪物。

好吧,让我们忘掉过去。现在,听从量子论指引,重新审视云室中的电子轨迹,我们能看到什么?

如果电子是波,就不会划出什么轨迹。因为波是缥缈的、飞散的,这样的东西在空中飘过,如果能弄出一道轨迹,那真是活见鬼了。

但是,如果电子是粒,就必须有一道轨迹。这不就结了吗?我们在云室中看到的,正是一道轨迹啊!

是吗?你确定?

别忘了,现在是量子论说了算,它来决定怎么看!量子论认为,不应该存在一条连续的轨迹。那么,云室中那条该死的线是什么?

等等,我们看不见电子,却能看见它划出的轨迹!我们看不见车,却能看见车辙一路爬到天尽头?可能吗?不可能!

那,不见电子只见轨迹说明了什么?说明“轨迹”比电子本身大多了!大多少呢?即使电子扩大几万倍,我们也看不见!什么东西能搞出比自己宽几十万倍的轨迹呢?答案是,没有这样的东西。那么,我们就更该仔细看看,这个所谓的“轨迹”,它究竟是谁?

原来,是比电子大得多的一串水珠!一“串”水珠,是连续的吗?当然不是!

水珠是怎么来的呢?是电子路过时,电离了亲密接触过的分子,把它们变成离子,吸引周围的水分子,聚成了水珠。所以,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串断断续续的水珠。这只能说明:电子曾经和这些水珠中心的某个分子亲热过。而不能证明存在一条连续的、完整的路径。

小海已经游荡到了研究所邻近的公园里。午夜,星空冷漠,寒风凛冽。他脚下的轨迹零散模糊,但电子的“轨迹”却越来越清楚。如果电子真的有一个连续的轨迹,那么,我们就可以精确追踪电子的速度和坐标,这个速度和坐标是确定的,所以,可以得到确定的动量p和位置q。p和q一确定,那么,pq=qp。矩阵力学就Game ove了。

泡利师兄说什么来着?当动量p可控时,位置q就不可控。单看p很清楚,单看q也很清楚,两个一起看就不清楚!从云室轨迹来看,泡利是对的,因为这条轨迹不是连续的,所以,就没法精确追踪电子的速度和坐标了。但是,云室轨迹没法定位p和q,就代表用其他方法也不行吗?

我的理论说什么来着?pq≠qp。这是什么意思?

pq不等于qp,qp 也不等于pq,这段绕口令难道是说:你“先看p再看q”,跟“先看q再看p”的结果不一样?

观测的顺序,居然影响观测结果?凭什么?!月亮姐姐在天上飞啊飞,我先看她的位置q,再看她的动量p,这跟你先看她的p再看她的q有区别吗?不管咱俩怎么看,她都会像几分钟前、上个月、十几亿年前一样飞!

等等,小海现在考虑的是量子论,不是相对论。所以,他只能去看那些小家伙的p和q。

天地之间,单影孑立。风,是冷的。星,是冷的。夜,也是冷的。整个公园,都是冷的。但小海却没被冻上,因为他的大脑是沸腾的。他在想办法看电子的p和q。

怎么看呢?拿尺子量?猪脑子也不会想出这么笨的办法,电子那么小,你量个毛啊量!当然是用比它更小的东西了!我们平时看东西,靠的是光子,现在看电子,当然也是光子最合适了!

我们想知道电子的动量p和位置q。现在,先测它的位置q。一个电子没心没肺地飞过,一个光子爱心泛滥地冲了上去……电子只感到它被青春撞了一下腰,一个趔趄,改变了生命的轨迹。光子用它的转折点,得到了电子的位置,但是,这一撞,电子变了方向,这还不算,它的速度也变了!速度变了,动量当然就变了。

原来如此!测量电子之类的小家伙的位置,还真能影响它的动量。进一步考虑这个测量过程,小海发现,根本不可能同时得到精确的位置q和动量p。

我们想要得到p和q,最好的办法,只能是用光子追踪电子的运动轨迹。我们看av或者cctv,分辨率越高,画质就越清晰。光子是波粒二象性的,它有频率,电子那么小,光子的波长(频率)直接决定测量的精确度,光子的频率,就是分辨率,波长越短(频率越高),测得的位置就越精确。但同时,频率越高,能量也就越大。能量越大,撞上电子,对电子速度的改变也就越大,测得的速度就越不精确。如果你想最大限度地保持电子本来的速度,只能降低光子频率。频率降低,对速度的影响倒是减少了,但是,波长增加,测量位置的精确度就降低了!有测量,必有干扰。测一个值,必定干扰另一个值。想把二者一起量个差不多,那p和q就一样模糊。这就是泡利师兄说的,两眼一起看,你看不清。

结论:动量测得越准,位置就越测不准;位置测得越准,动量就越测不准。一起测?做梦吧!这正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测量,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还有比这更别扭的事吗?!理论决定了我们能看到什么,这还不算,它还决定了我们看不到什么!原来,上帝在提示我们读他的同时,在最基本、最隐秘的地方,设置了一道底线——掌控自然?哼哼,谁也别想取代我!

摸到了上帝底线,小海激情澎湃,他欢天喜地跑回他的阁楼,一顿方程推导,搞出一个诡异的公式:

△p△q≥h/2π

又是一个不等式!这个奇形怪状的公式什么意思?它就是上帝底线的具体值!

△的发音有种马车飞奔的感觉,念“嘚儿踏”,在这里代表“不精确性”。△p就是“动量不精确性”,△q就是“位置不精确性”了。≥号,以及它后面的h、π,我们都很熟。所以,这个公式告诉我们,同时测动量p和位置q到底是有多不精确。

这里的△p、△q,就是一对“共轭”变量,啥叫“共轭”呢?首先得知道啥叫“轭”。上面提到马车,如果是两匹以上的马拉车,就得让它们速度和方向一样,它们又不考外语,听不懂人话,咋办?就用一个架子把它们连起来,这样,它们就只能共进退了。这个架子,就叫“轭”。所以,“共轭”,就是按一定的规律相互匹配、相互制约的关系。

h/2π是个常数,它的值铁打不动,雷打也不动,那么,△p和△q的变化,就是此消彼长的“共轭”关系了。这就是在告诉我们,你把位置q量得越精确(△q的值越小),动量p就越不精确(△p的值越大)。

那么,如果我们人品大爆发,把动量p量得绝对精确,也就是△p=0,会怎么样呢?这下坏了,△q=∞,位置的不精确性是无穷大!这是什么意思?也就是一个粒子,如果你把它的动量搞得100%准确,那么这时,它的位置在哪儿?答案很恐怖:它无处不在,整个宇宙任何一点都“有可能”!上帝啊!

还记得矩阵力学的基本公式吧:pq-qp=(h/2πi)I。

为什么pq-qp≠0?为什么量子规律不遵守乘法交换律?!这个让所有人大惑不解的谜团,现在终于解开了!答案就藏在公式里!原来,是因为△p△q≥h/2π。

因为△p△q≥h/2π,所以pq-qp不等于零,而等于奇怪的(h/2πi)I。

这真是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玩笑,p和q,就像跷跷板,一头上来,另一头就得下去,不可能两头同时翘起来;又像婊子和牌坊,如果你是认真的,那你只能要其中一个,两者都要,就不伦不类贻笑大方。总之,你得到p,就得不到q。既想闲云野鹤,又想炙手可热,上帝说,你这是得瑟!

不过,用不着担心我们的世界都这么不靠谱,不会出现这种事:你把车速控制准了,你的车就满宇宙乱飞。为什么呢?因为这个误差很小,瞧:△p△q≥h/2π,前面说过,h的值是6.626×10^-27尔格/秒,也就是用十万亿个一亿除6.626,它等于6.626×10^-34焦耳/秒。这个值十分微小。用这个微小的值除以2π(也就是2×3.14),就更小了。

一般情况下,我们测量的△p和△q,数量级都差不多,大约在10^-17左右,10^-17米这个误差,对半径只有10^18米的电子来说,大约是它本身大小的10倍。10倍!这个误差不小。如果让你测长城的位置,测得的误差是它长度的10倍,那就是把长城开除地球球籍了。

但是,10^-17米,对我们人类来说,这点误差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我们接触的一般都是宏观事物。我们测量月亮姐姐、足球弟弟、米粒妹妹等宏观物体,光子撞到他们身上,基本没什么影响,所以还算测得准。所以我们能用狙击步枪准确地击中1000米以外的物体(最远狙击距离目前是2430米),所以我们能把千年后月食的时间精确到秒,所以我们能把车速精确到小数点以后N位,车的位置也不会到处飘忽不定。这是大自然留给我们的福利,否则,什么都搞不准,我们还怎么繁衍到今天?

人类繁衍的事,我们以后再讨论。现在,海森堡正忙着整理他的成果,他把新发现叫做“不确定性原理”。为了说明不确定性,他举例说明,想探测电子的p和q,需要一个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显微镜,它发射γ射线,来刺探电子的位置。高能光子撞到电子后,返回时报告自己的速度、方向等数据,根据这些数据,我们可以算出电子的位置。为了达到精确,显微镜必须要配备大直径透镜或反射镜,它可以将光聚焦到一个点上。这样,测量倒是精确了,但是,有个大问题,光子撞了电子后,光子返回时,我们没法判断这个光子是从哪儿来的。因为,强悍的聚焦能力,让光子更多地改变了路径。但是,如果减小半径,显微镜的聚焦能力——分辨率也按比例打折,你看不清。看不清怎么测得准?!

与此同时,光子踢飞电子的剧情必定继续上演,所以,不可能测得准。

在经典力学和量子力学之间,不确定性原理的金簪生生划出一道银河,鹊桥在哪里?海森堡测不准。就像他测不准玻尔会怎么看他的新发现。

所以,1927年2月23日,小海给泡利写了封一14页的长信,激动地详述了他的新发现,这一次,又Happy地得到泡利师兄的盛赞:“量子论的黎明到了!”

当然,小海也给玻尔写了一封信。只是时间稍晚。都3月9日了。这时,小海已经把写给泡利的信变成了论文。准备发表论文了,这才写信给玻尔,并且,信里不包括新发现的细节,只包括新发现的消息:“我应该是搞定了p和q的精度问题,论文昨天寄给了泡利。”

是的,海森堡想先得到泡利师兄的有力支持,以防不测——新发现被玻尔一枪击毙。

但是,该来的总归会来。接到海森堡的来信,伟大的、无所畏惧的、百折不挠的战士玻尔扔掉滑雪板,急忙杀回哥本哈根。小海心头一凛。

在玻海大战第二波激情上演之前,我们接着说小海的新发现。搞清p和q这对冤家的关系之后不久,小海又发现另一对共轭的量。能量E、时间t。Et?这对东西怎么会“共轭”?能量是真真切切的物理现实,时间是什么?难道不是人类用以描述物质运动、事件发生过程的一个概念、一个参数、一个度量衡吗?人类为了使用方便,所发明的一个度量衡,会和真切存在的物理现实发生“共轭”?太荒谬了!

其实,一点也不荒谬。记得狭义相对论吧?时空一体,时间跟空间,作为物理量,地位一样,所谓“时空”嘛。而空间,又跟位置q有关。再说能量E,质能可以互换。上部也说过,什么速度啊、动量p啊,这些东西,都跟能量有关。这样看来,q和p“共轭”了,那么,E和t不“共轭”,简直就天理难容。所以:

△E△t≥h/2π

和p、q类似,你把E搞得越准,t就越不准;反过来,你把t测得越准,E就越不准。经历了前面的心跳历险,咱俩已经见怪不怪、不怪反怪了,再坚利的现实,也刺激不了我们坚强的内心了!那么,关于Et共轭,要不要继续深入翻译一下呢?要的。

上面那个怪怪的公式是在说:

你把能量搞得无比精确,△E=0 了,那么,△t=∞,时间的不确定性就纵贯古今!如果你对恋人海誓山盟一辈子的期限还不足言爱,你就给TA个△E=0吧,从宇宙诞生到灭亡,无时不刻,皆有可能——表明你们在万年内结束这段感情的概率接近0。好恐怖的浪漫!

很神奇吗?还有更神奇的。

如果,时间无比确定时,△t=0了,会发生什么?聪明的你算出来了,△E=∞!能量的不确定性无穷大,什么意思?!

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能量从0到∞,皆有可能!这就是说,在时间无比确定的那一瞬,将凭空出现巨大的能量起伏!

这一瞬是多长时间呢?取决于时间有多确定!

确定性越低,这一瞬就相对越长,能量起伏就越小。时间越确定,时长就越短,能量起伏越大。绝对精确,能量起伏就无穷大!时间确定度VS能量起伏大小,可以参考相对论的质速关系曲线图,理解起来容易些。

等等!不对啊大师!这样搞法,你当能量守恒定律是空气么?守恒定律跟你们哥本哈根有仇?凭空出现巨大能量起伏?凭空?凭空?!

是的,凭空。是的,它触犯了伟大的能量守恒定律!但是,上面说了,时间不怎么确定时,能量就不怎么起伏,微乎其微,我们感觉不到,测不出;时间精确,起伏越大,但时长就越短——还是感觉不到。重要的是:起伏。翻译一下,就是“起”了还会“伏”。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涛声依旧。

我们的时空里,时时处处,沸腾着能量。真空不空。只是,这些能量瞬间生灭,总体平衡。所以听似惊天动地,我们却无知无觉。能量,依然守恒。

但,这丝毫没有降低宇宙的神奇度。我们已经知道,能量,和质量是一回事。能量在时空中生生灭灭,翻译过来,就是每时每刻,都有物质凭空产生,又瞬间消失!物质居然可以在我们的时空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这就太恐怖了!想想看,你正在窗前对着秋雨想憋出几句诗来,眼前突然出现半颗火星,上面坐着刚出道的芙蓉姐姐,然后神秘消失,是不是很崩溃?

恐怖吗?崩溃吗?有人认为,我们的宇宙,可能恰恰就是这样诞生的!但是这位童鞋问了:物质凭空生灭,尚可接受,但只生不灭,那不就是悍然违反守恒定律吗?这是需要表示强烈谴责和严重抗议的星际大事啊!弄不好要坚持谴责他一万年不动摇的!

这位童鞋先莫激动,宇宙诞生之类的小事,用不着动用外事部这么严重。我们知道,有物质,就有引力,而引力,是一种负能量——它是一种吸力。凭空出现的物质,被它们的引力场相互抵消,总能量还是零。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假设地球刚开始是个绝对标准的球体,每个点的海拔都是0。那么,在它不与外界进行物质交流的情况下,要出现一座山,就必定有其他地方低下去。保持总体平衡。这座山就是物质,低下去的地方就是引力。关于宇宙的诞生,咱以后再关心。

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提供了宇宙诞生的一种可能,让我们减轻了对“自己是从哪儿来的”的一些疑惑。但是,他自己摊上大事了。

每当悟空想静一静的时候,唐僧就会及时出现,孜孜不倦地开展群众路线教育。小海又在面临这个问题。

玻尔先生滑雪时,脑子也没闲着。他在思考一个老问题:波and粒。一个想法渐渐成熟,但是,缺少有力的支持。听说了小海的新发现,玻尔心头一动,急忙赶回来看小海的论文。

他要跟小海好好交交心。

9.3 互补原理

自从搞上了物理,玻尔就始终被一件事纠结着:波or 粒?

一开始,玻尔相信波,甚至为了波,面对光电效应的无敌战车,他不惜斩杀守恒定律,来捍卫麦爷的王国。对爱因斯坦和徳布罗意兄弟相信的波粒二象,他嗤之以鼻。

矩阵力学建立后,玻尔渐渐转向了粒,面对薛定谔伟大的波动方程,他宁可承担死不认错、悍主虐客的恶名,也要遏制波动的复兴。

老薛走后,他解放思想、转变观念、与时俱进,认清一个残酷的现实:任何抹杀波或粒的企图,都是逆历史潮流而动,都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必将碰得头破血流、自取灭亡。

于是他试图说服小海与波和平共处,结果两人大战数月,互相折磨得筋疲力尽,火烧火燎,却毫无结果。这是他辩论生涯中的第三个败笔——于玻尔而言,没捡到,就算丢了;不胜,就算败了。辩论中,玻尔错过,但从未败过。当然,一旦意识到自己错,他一定会认。

为什么小海死也不服?因为连玻尔自己都不服:波和粒怎么可能和平共处?虽然矩阵力学、波动力学分别表明:粒、波都是必然存在的;虽然双缝实验、光电效应也分别证实:波、粒都是真实存在的。但是,怎么能从物理上去理解,一个又是粒、又是波的世界呢?这将是一幅多么荒谬和不可思议的图像啊!

玻尔的痛,有谁懂?他需要一个解释,给世界。

挪威。童话般的雪山上,玻尔脚踏滑雪板。耳畔,有风掠过。一幅温馨的图像倏然闪现:钱。太俗了!换个说法:货币。硬币、纸币都有正反面,一面是波,一面是粒,它们互斥而又互补。你看到一面,就看不到另一面。但是没有另一面,它就不完整。不要玩儿“折弯两面皆可见”之类的脑残急转弯,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这只是比喻。玻尔的这套理论,叫“互补原理”。

但这个解释,只是一个哲学式的物理外壳,它缺少一个强悍稳固的物理内核。

而当玻尔看到海森堡论文时,他知道,这就是他要的那个内核。但是,这个内核与外壳不配套,需要改造。于是,海森堡一直提心吊胆的事件终于拉开了序幕——玻尔带着满脸诚意和执著扑面而来。

玻尔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不确定?

小海的回答是:因为测不准。

玻尔:为何测不准?

小海:电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准确的p或q。你只有测量了其中一个,它才有意义。但只要你一测量,就会因为干扰,丢掉另一个。

玻尔:你的结论,是从什么推导出来的?波还是粒?

海森堡一听“波”这个字就冒火:波?我讨厌波!好吧,我从来没考虑过什么波。Look,我的显微镜实验,“聚焦能力(分辨率)提高”与“路径改变增大”之间的矛盾,导致我们无法知道光子从何而来;光子踢飞电子造成的干扰,导致我们无法同时获得p和q。很明显,这个结论,当然是从不连续的粒而来!

小海倒霉就倒霉在这显微镜上了。他大概忘了:博士论文答辩时,他的实验题就栽在显微镜上——而且,也是关于分辨率的问题!

玻尔早就看出,这个实验渣的显微镜实验分析中,有一个关键错误:

聚焦导致路径变化,实质上只是折射角的问题,我们知道,折射、反射的计算,早在300年前,就已经被斯涅耳、费马他们搞定了。而显微镜的各类参数,都是已知的,我们可以根据这些数据,倒推光子从何而来;至于动量,根据康普顿效应,光子和电子相撞后,也是可以计算动量变化的。

所以玻尔说:“你的显微镜实验是错的。”

小海的反应很果断——他义无反顾地哭了,内牛满面地跟玻尔吵了一架。这场物理学术交流,差点变成江湖恩怨。

玻尔认为,显微镜无法精确测量p和q的根源是,不可能确定光子是从哪个点入射的。当光子撞上电子,在测量之前,我们没法确定二者的位置,也没法限制光子必须从哪个点入射;同时,不管多牛的显微镜,它的孔径是有限的,也就是说,分辨率有限。这些,都从理论上一致否定了用显微镜精确测量的可能。

其实,对海森堡来说,显微镜实验分析错误,还不是大问题,改过来就行了。让他火冒三丈的是,玻尔认为,必须动用波函数,来分析漫射的光子,波粒结合,才能完美地解释不确定性原理。

为什么不确定?因为“粒”同时也是“波”。是波粒二象性导致了不确定!

具体来讲,用波来解释不确定,更方便。如果把电子看成波,那么,你想得到它的确定位置,首先得要求它在空间越集中越好,界限分明,不能飞散。但是,计算表明,你越想让它局部化,需要的波长种类就越多。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你用一堆大小、形状差不多的石块,砌一个圆球,只能做到形状上大致类似圆球,因为它的表面肯定起伏不平、石块之间也不牢靠,想让它更牢、更圆、边界更清晰,必须用更小块的材料,比方说石子、沙粒、水泥来填充、补平、黏结。但是,波长的种类越多,它的动量就越模糊。反过来,你想要一个确定的动量,就只能用单一的波长。波长种类越少,波就越分散,空间局限性越差,位置也就越不确定了。所以,不是测不准,是本来就不确定。

海森堡坚决不接受这种解释。

薛定谔的波动方程问世以来,一直仗着讨喜的外表、广袤的人脉,以压倒性的优势,欺负着长相怪异、性格孤僻的矩阵力学。海森堡强烈不满、强烈抗议、强烈谴责,也无济于事,只能深表遗憾。现在,他终于从不连续的粒子性出发,导出了伟大的不确定性原理。这个新成果,让他信心倍增,尤其是得到泡利师兄的盛赞之后。他本来打算,尽快发表这篇论文,用这个新武器击溃波动力学。但是,半路杀出了玻尔,生生要把不确定性原理分一杯羹给波,与粒平起平坐,共同开发!真是岂有此理!不确定性原理自古以来就是粒方的固有领土啊,不可分割啊!海森堡严正交涉,玻尔不为所动。双边关系骤然紧张起来。

互相看着不爽,都想避而不见,以免引发新一轮冲突。但是,这二位的房间门对门,办公室也相邻,一衣带水,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容易啊!

小海情绪很不稳定,玻尔精神高度紧张。改变or维稳?这是个问题。整个哥本哈根的空气变得不和谐起来。大家都很别扭。

一直这样别扭下去,谁都不好受。为了打破尴尬局面,敌我双方同时想到一个终极裁判——泡利。玻尔和海森堡纷纷邀请泡利来哥本哈根一趟:我俩闹僵了,赶快滚过来评评理。但泡利这时在兴致勃勃忙乎别的,果断表示他没时间来当裁判。于是这二位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杠下去。

凭借“粒”起家的海森堡,对“波”有着天然的、强烈的排异反应。但玻尔的互补原理、以及他对不确定性原理的解释,都是以波粒二象为基础的。“互补原理”不能没有“不确定性原理”。因此,把“波粒二象性”这个古怪玩意儿,妥妥地植入不确定性原理发现者的思想,是玻尔大夫必须完成的高难手术。

玻尔强调:波和粒,虽然是“互斥”的,看上去不共戴天,但实际上,它们是“互补”的,谁也离不开谁,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一块磁铁的两极。我们单看其中任何一面,都是不完整的。

说到这,那个老问题又冒出来了:既是粒又是波的物体是个什么样?我们能见到吗?

玻尔的答案是:不能。不管何时、何地,也不管你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垂涎看批判看,总之无论用什么办法去看,电子,或者光子之类的小家伙,只肯给我们展示其中一面,要么是粒,要么是波,绝对不会是二者合体或叠加的“粒状波”、或者“波式粒”。

重点来了:它究竟什么时候是粒,什么时候是波呢?

玻尔神秘一笑:它任何时候都是粒,任何时候也是波。它只是有时看起来是粒,而有时看起来是波。

好吧玻尔,我们全都被你打败了。现在才是真正的重点:它什么情况下看起来是粒,什么情况下看起来是波呢?

这实在是个好问题,因为用词比较准确:“什么情况下”、“看起来”。

玻尔诡异地一笑:这事儿,你说了算。

啊?!

玻尔:也就是说,它什么情况下看起来是粒,什么情况下看起来是波,取决于你怎么看。

啊?!!

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会目瞪口呆。因为这句话,出自一个物理学家之口,而不是一个玄学家、神学家或者哲学家之口。虽然玻尔本身也称得上是一个哲学家。但是,他正在说的,是一个物理问题!

民间传说,苏轼和佛印论禅,相对打坐,问对方看到什么。佛印说看到一尊佛,苏轼说看到一坨屎。苏轼以为得胜。传说中的苏小妹评曰:“心中有佛,看什么都是佛;心中有屎,看什么都是屎。” 断定哥哥输了。这种论断,在玄学、佛学等领域,作为一种机智思辨,用于谈经论道、心灵鸡汤之类的闲事,我们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毫无问题。但它经不起哪怕是哲学式的严格推敲:如果有人看希特勒、斯大林、东条英机、生化武器、梅毒之类的玩意儿也是佛,那么,TA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呢?应该不是佛,而是水,是吧?这种一较真儿就露馅的偈语,如果用在科学上,那就让人大跌眼镜了。

现在,玻尔的观点,乍听起来,简直跟苏小妹的禅悟如出一辙。怎不令闻者瞠目结舌、下巴落地!

玻尔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解释得相当清楚:你选择什么观测手段,决定了你看到的是什么。就拿光来说吧,在双缝实验中去观测,你看到的就是波的一面;在光电效应实验中去观测,你看到的就是粒的一面。

举两个简单的例子:

在一个平面上,画两个相切但不重合的圆圈。我们来Look下,它是8?是∞?是眼镜?很显然,三者都可以是,你看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但它不可能同时是8又是∞还是眼镜。

(^_^) 这是什么?这是一堆数学符号,可是你为什么要把它看成一张笑脸?是的,你在数学公式里看,它们就是数学符号;你把它们这样组合起来看,它们就是人脸器官。

所以,你看到的是什么,是由你自己决定的。你选择怎么去看,决定了你能看到什么。

嗯,理是这么个理。可是,怎么听,也有法师点化青年的意思。

好吧,上面的例子,虽然够直观,够简单,但说服力不那么强,并且有点诡辩的意思。因为,我们讨论的是世界本质问题,用这些抖机灵式的论辩技巧,说得赢,但说不服,说不清,说不通。不能让人真正地理解问题。

所以,下面,咱俩说点正经的。

实际上,我们看世界,都是借助观测工具去看的,这些“工具”,包括手电筒、显微镜、望远镜这些人造物,也包括我们的眼睛、鼻子等等自然物。

用不同的工具,能看到不同的东西,也就是能观测到不同的结果。这个,没意见吧?好的,一致通过……这位同学说什么?你有意见?!

OK,虽然我们的台词里没有这句,但,既然你说出来了,咱俩就较个真儿。

夜。无月。天,是黑的。地,是黑的。上下都是黑的!

黑夜给了你黑色的观测工具——眼睛,而你,却正在用它寻找光明。

光明未现,一袭黑影,却迎面飘来。悄然无声。仿佛一缕风。

但你心中,却惊雷乱炸!难道……?!

强光乍闪。不是雷电,而是你的手电,射出一道光。

一个美女俏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肤白如雪。

黑影怎么变成了美女?答案很简单:因为夜里光线弱,你只能看见黑影。而用手电筒一照,有了足够的光源,你也就欣赏到了美女。用不同的工具,可以看到不同的东西,没错吧?

这还是诡辩!的确,在夜里,有手电和没手电,看到的东西当然不同。但是,手电只是帮助我们看清了事物的本来面目,并不是改变了事物的形态——她“本来”就是个美女,只要我们看清楚了,就能确定她是个美女,不可能我换个观测工具,她就不是美女了。

是吗?你用X光Look Look她,看看还是不是美女?

你这是抬杠,不管用什么看,她也不会变成一条鱼!

OK,不要激动。通过美女的例子,咱俩至少可以在两方面达成共识:A.工具可以帮助我们看到更多东西;B.看到更多东西,会改变我们对事物的认知。就像刚才,对同一个物体,先是被吓死,然后被迷死。

以上没问题吧?好的继续。

你刚才提到“本来”,是吧?你认为,不管什么东西,它都有一个客观的、“本来”的面貌、特性,不管你怎么看,也不管你看不看,它都是那样,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对吧?而人们要做的,就是用尽各种手段,看清它的本来面目,没错吧?

好的,现在,咱俩就来探讨“本来”的问题。

咱俩在上部已经讨论过,不同动物的感官,各有所长:响尾蛇能看到红外线;蜜蜂可以看到紫外线;大象能听到次声波;蝙蝠和蛾子能听到超声波;老鼠、狗、王蝶等动物的嗅觉比人灵敏成千上万倍;许多昆虫、鱼类、两栖类、爬行类、鸟类和哺乳类动物都能感觉地球的磁场,用它来导航……看,各路英雄都到齐了,可以公平、公正、公开地探讨事物“本质”了。

题目是:上述那个美女的皮肤“本来”是什么颜色?

颜色,对人类的认知来说,是个直逼“本质”问题,因为我们的第一感,就是视觉。世界在我们眼里,就是各种颜色的组合。想准确地观测一个物体,如果只能选择一种感觉,首选就是视觉。不信?买一样东西,但不准你看,只让你从摸、听、舔、嗅中选一样,你肯定不干——哪怕是买吃的。而只让看,不准摸、听、舔、嗅,这个还是勉强可以接受的——回想下,你买食物时,在很多时候,是不是只用看,不用摸、听、舔、嗅就可以买?是的!

现在,你我都同意,通过分辨颜色,来探讨“本来”,是毫无问题的。所以,回到这个问题:上述那个美女的皮肤“本来”是什么颜色?

这还用探讨吗?咱俩都看见了,妥妥的:“肤色如雪”。她很白。

但响尾蛇不同意,因为,在它看来,美女的皮肤是红色的!

响尾蛇话音未落,蜜蜂就笑了,因为眼前这个美女,皮肤明明是紫色的!

噗通!蝙蝠掉下来了,怎么回事?这家伙笑岔气了。在它看来,颜色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既能用眼睛看东西,同时也能用超声波精确地“看”到各种物体,这种“看”法,没有颜色,但能够清晰地分出大小、形状、质感。对蝙蝠来说,这样“看”,也足够清楚了。蝙蝠用超声波“看到”的图像是什么样呢?这个目前还不好说,但可以借鉴B超图像去理解——用B超“看”美女,大致就是蝙蝠对美女的印象。

这下坏了,大家意见不一致!搞少数服从多数也搞不赢,这种事还不好集中。那么,谁的意见是对的?谁看见的是“本来”颜色?

这里,我们公平地、客观地、理性地说,大家的意见都是对的,因为,物体其实……没有什么“本来”颜色!

物体的颜色,是什么决定的?是你选择的观测工具决定的。你用蜜蜂的眼睛去看,她就是紫色;用响尾蛇的眼睛去看,她就是红色;而用蝙蝠的超声波去“看”,她的表面,跟任何颜色的雕像表面都没啥分别,只是质感有别。追问她“本来”是什么颜色,毫无意义。这一点,我们跟色盲患者交流一下,各种颜色的区别,可能会加深理解——谁也不能肯定她“本来”是什么颜色。

可以肯定的是,不管你用哪种观测方法,她的皮肤不可能同时是白的,又是紫的,而且是红的——不要玩儿什么受伤后姹紫嫣红的脑残急转弯,全世界人民都知道,我们是指同一处的颜色,不可能又白又紫又红,把美女换成一张白纸,这个结论依然有效。

白、紫、红,这几种“互斥”的颜色(光),其实都在,只是,你选择任何一种观测方法,都只能看到其中一种颜色。波和粒也是这样,物质是波,也是粒,波粒二象,是物质的“完整”特性,但,不管你怎么去观测,都只能看到其中一面,要么是粒,要么是波。好吧,这就是玻尔的“互补原理”。

玻尔认为,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恰好从数学上表达了波粒二象性。而互补原理,则是从哲学上概括了波粒二象性。

上面的颜色本质讨论,一定让人心有不甘:难道,就没有一个统一的认识?难道,就只能让观测工具说了算?难道,颜色就没有一个客观的、公认的本质?

其实,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分两步继续探讨:1.颜色;2.我们眼中的颜色。

1.颜色。这个问题,在上部就已经探讨过。不同颜色,实际上是不同频率的光,刺激视网膜后,反映到大脑中的结果。还记得“一块蓝布”吧?我们之所以看它是蓝色,实际上是因为它“不要”蓝色光波,将其反射(我们忽略掉电子跃迁过程)到我们的视网膜。它把蓝色都抛弃了,那么,它“本质”上是什么颜色?肯定不是蓝色!

2.我们眼中的颜色。有多少人想过这个问题:你感觉到的红色,是不是我感觉到的红色?换句话说,我看到红色的感觉,跟别人看到红色的感觉,是一样的吗?如果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人们会天然地认为,大家看到的是同一种颜色,那么,在大脑中造成的“映像”,就必定是一样的。相同的颜色,就是相同频率的光波,对每个人都一样。我们的眼睛能够辨别一部分不同的光波,反映到大脑中,分别形成某个固定的“映像”,就是“颜色”。通过交流,大家能统一认识,一致认定某个波长的光是某色。但是,仔细想想,同一频率的光波,反映在不同人大脑中的那个“映像”,姑且叫“色感”吧,果真一样吗?同样是国旗红,你感觉到的,会不会比我感觉到的淡一点?或者干脆,你感觉到的那个“红”,其实跟我感觉到的“绿”是一样的?你说不可能?那我们只好不厚道地请色盲患者出山证明。有的色盲患者完全分不出红色和绿色,认为它们是同一种颜色。那么,他对这“一种颜色”的感觉,是和你的“绿”感觉一样,还是和你的“红”感觉一样呢?至少有一种颜色,与你的色感不同,或者,和你的这两个色感都不同。

这就出现一个问题,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们这些所谓“视力正常”的人,所认为的一种颜色,在某种动物看来,其实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颜色?

答案是:完全有这种可能!

因为,所谓“色感”,本质上是不同光波刺激视网膜,反射到大脑中,形成的映像。不同的动物,视网膜结构不一样,对光波分辨的敏感程度也就不同,色感,当然就不一样了!最直接的证据就是,红外线和紫外线,在我们“视力正常”的人看来,是“无色”,但在蜜蜂和响尾蛇看来,那可是浓浓的、绚丽的色彩哦!那么,你怎么知道,你看来的“纯”红色,在其他动物看来,是不是两种、甚至几种完全不同的色彩呢?

瞧,这就是“观测工具”不同,造成了观测结果不同。

现在回头想想看,那个美女皮肤的“本来”颜色是什么?

玻尔说,脱离了“观测”,去谈事物的“本质”,是毫无意义的。

观测,就是一个相互作用的互动过程,谁和谁互动?观测工具跟观测对象呗!你看,仪表指针的摆动,接收屏上的小点,计数器的声音,监视器上的数据,都是观测对象发出的光啊、电啊、波啊,等等,触发了观测工具引起的。有的观测工具,还主动向观测对象发射光、电什么的,引起反应,用来帮助观测。所以,在观测对象和观测工具之间,至少要进行一个粒子的能量交接,才能完成一次观测。

没有互动,就没有观测。互动作用产生的信息,被观测者截获、处理,变成观测结果。

由此看来,观测行为,不可能不影响观测对象。这些影响,对月亮、沙粒之类的大家伙,倒没什么,可以忽略不计,但对电子之类的小玩意儿,那可是要了亲命了。所以,观测行为必然影响观测结果,造成“测不准”,导致我们对量子行为“不确定”,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是,玻尔认为,这样去认识“不确定”,还不够深刻。他指出:波粒二象性,才是“不确定”的根源。物质是不断运动的,量子行为,在粒运动的不连续性、波运动的模糊性之间摇摆不定,这才是“不确定”的本质,你观测也好,不观测也好,它都是不确定的。这句话翻译过来,很恐怖:

量子“本来”就没有什么确定的位置、动量。

结合刚才对颜色“本质”的探讨,结论更恐怖:

离开了测量,我们认识的所有自然量,包括动量、时间、质量、位置等这些物理量,都是毫无意义的。电子的质量是多少?动量是多少?它的位置在哪……这个,没人能告诉你。你必须先确定一个测量方式,从这个测量方式出发,去探讨这些所谓的量,才是有意义的。

上述翻译过来,主要有三方面的意思:

A.离开观测谈物理量,完全无意义。

B.完全没有可能观测的量,完全无意义。这样的量,理论完全用不着。比如上帝。

C.观测之前,电子没有什么动量或者位置,只有你观测了,才会有一个结果,也就是说,观测后,它才具有这些量!

经历了前面的几个广告,A和B,我们都不难接受。唯独这个C,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什么叫“观测之前,电子没有什么动量或者位置”?难道,你不去看它,它就没有动量?连位置也没有?!

什么叫“观测后,它才具有这些量”?难道,你看了它一眼,它才突然生成一个动量,或者位置,供你赏玩?!

你以为你是谁?上帝吗?

自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补天时起,我们不管观测什么,从来都是不考虑、也不需要考虑观测者自身的。你看,或者不看,山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测,或者不测,云就那样飘,不徐不疾。是吧?滚滚红尘,浩浩宇宙,会因我们人类看或不看而改变?太自作多情了吧?!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人啊,生生死死,已经换了不知多少茬了,但是,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哟,梁也还是那道梁。物,是客观存在的,不会因为你我眼里有没有它,而改变性质。就算你是村长,星星也不会对你抛媚眼;就算你是皇上,月亮也不会给你笑一个。“花自飘零水自流”,它才不管你有没有“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在自然规律面前,所有人的最终结局,就是“物是人非事事休”,面对生命的脆弱和无奈,我们只能“欲语泪先流”。现在,你却说出“电子本没有动量和位置,我们观测后才有了动量和位置”这种话来,你还是物理学家吗?!

玻尔和海森堡一起点头,是的,我们当然是物理学家!其实,俺俩也很困惑,但,事实如此,俺俩也木办法!玻尔说:“如果谁不为量子论感到困惑,那么,他就是没理解量子论。”

你俩?!上述观点,海森堡全盘同意?你们的架吵完了?

是的,小海接受不了的是波,对于观测行为与物理量的关系,他跟玻尔意见一致。经过两个多月的大战,小海终于投降了,他同意波粒和平共处,共同开发不确定性原理。他在论文中承认,是玻尔让他注意到了“不确定是波粒二象性的结果”,在论文结尾,他对玻尔表示了感谢。这篇论文终于在5月底发表了。

玻海大战也终于结束了。但直到这时,玻尔和小海的感情也没能回到从前。唇枪舌剑太激烈,两败俱伤,伤神伤身伤感情,搞得大家很不爽。后来,泡利同志专门去了趟哥本哈根,总算是消除了误会,平息了这场风波。

对自己在辩论中的一些表现,年轻气盛的小海又羞又悔。6月份,他专门给玻尔写信道歉。

不确定原理论文发表后,各个大学对小海的邀请如约而至。小海这次接受了莱比锡大学的邀请,成为德国最年轻的教授。这时,他还不满26岁。

论文发表前,应小海的要求,玻尔给爱因斯坦寄了一份副本,还顺便谈了一下他的互补原理。这时,他俩还在吵架。把论文寄给老爱,是希望老爱能给个意见。

但他俩失望了。老爱没有回音。原因不详。也许,老爱看到论文后,感到很忧伤,不想回复吧。

这也难怪,纯粹、优雅的物理理论中,突然闯进了“观测行为”这个怪胎,一出场,就挑战物理的根基——物理量的客观性,这不是革命,这是夺命!

本来,搞测量,只是我们取得客观物理量的手段,测量固然重要,但在物理学中,它只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辅助行为,物理量、物理理论才是主角。怎么搞来搞去,“测量”这事儿喧宾夺主了?这下可好,谈物理,必先谈测量。今天,你测量了吗?不谈测量,物理学家都没法和人打招呼。凭什么啊?!

9.4 尘埃未定

玻尔滑雪归来后,主要做了两件事:拼命说服小海改论文;拼命改自己的论文。这两项工作都相当辛苦。一个作文超烂的人,一边要改自己的作文,一边还要劝别人照自己的想法改作文,容易吗?!

海森堡让了一步,作文发表了。天才就是这样让人羡慕嫉妒恨:只讨论看得见的东西,得到矩阵力学;而讨论看不见的东西,又得到不确定性原理。上帝是你家的小时工?

而玻尔,还在奋发图强地改自己的作文。入我相思门,我在改作文。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在巫山改作文。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我在改作文……

和往常一样,内容改了又改,题目也换了又换,这可苦了助手克莱恩:大师,您就不能想好了再写么?干嘛一个劲儿地改?折腾来折腾去,已经完全跑题了!本来,是想写《量子论的哲学基础》,干净利落地推出互补原理。现在倒好,改来改去,不知啥时变成了《量子假说和量子理论的近期发展》,谬之千里啊大哥,你把整个新量子论都绕进来了,互补原理只是其中一部分!你是在学人家侃物理史吗?

其实玻尔也不想跑题的。他是没办法。这篇作文习惯性难产,耗时太长,写着写着,发现离9月份不远了——这个月中旬,在意大利科莫,要召开国际物理学大会,纪念电池之父伏打逝世100周年,会期10天。玻尔打算在这个会上报告量子论的新成果。反正也要写一篇报告,恰好手头这篇没写完——这篇都费劲,再加一篇还不要命!于是笔锋转了几转,就跑题了。

玻尔认为,量子论的主体结构已经完成,他要给整个量子论一个说法。这很重要。

矩阵力学和波动力学建立后,新量子论有了相当成功的运行内核,功能强大,但始终没有一套合适的理论框架,也没有基本原理。就像一支强悍的军队,已经实质上掌控了一方疆土,攻无不克,四海宾服,却没有一套科学的建国理念,没有一个有效的政府组织,全仗蛮力维生。这种场景,有点像攻陷了京城,却一时不知干点啥好的农民军。

现在,终于到了收拾河山、整纲肃纪、结束混乱局面的时候了。

光阴似箭。1927年9月11日,科莫。大会胜利召开。而玻尔,还在紧张地改作文。直到16日,才不得不定稿。因为这天,轮到他讲演,他要读这篇报告。

这是互补原理的首次公开亮相。在互补原理的框架下,玻尔梳理了新量子论的基本脉络,把不确定性原理、观测的离奇作用、概率解释混搭在一起,构成量子力学的理论基础,这套混搭,史称量子力学的“哥本哈根解释”。准备了几个月,玻尔的讲演思路清晰、结构严谨、语气柔和,但大家听起来,却是字字惊雷,如坠云雾,饱受了一场思想过山车——这些新观念太奇特、太疯狂、太不可思议,个顶个的不省心!互斥又互补啊!不确定啊!概率啊!观测逆袭啊!一下子搞这么多古怪,谁受得了?!

看看吧:物质既是粒,又是波;波是连续的,但粒是间断的,所以世界既是连续的又是间断的;波粒互斥又互补,缺一不可,但从不同时出现;你看到的是粒还是波,取决于你怎么看;物理量这东西,你测则有,不测则没有;世界是不确定的,在我们穷追微观世界的路上,这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红线;所以它是概率的;概率和不确定性说,因果律靠不住,而不确定性和互补原理说,客观性靠不住;想知道结果?请用波动方程或矩阵!

不管是谁,第一次听到这种话,都会认为说话的人神志不清。如果台上讲演的不是玻尔,台下一定会有很多物理学家联系精神病院。

在物理界的一片哗然声中,量子论三大核心原理——玻恩的概率诠释、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玻尔的互补原理,携手强势登场了。

概率,是量子世界的客观表现;互补性,是量子世界的哲学框架;而不确定性,是整个量子论的核心。这一切,都来自波粒二象性。

三百年来,当波粒大战风起云涌,各路英豪逐鹿正酣时,谁曾想到,势同水火,不共戴天的波和粒,有朝一日竟然双剑合璧,催生了疯狂的量子巨人,尚未站稳脚跟,便摧毁了经典物理王国的根基。

这位童鞋问:说得这么热闹,有实验支持吗?

当然有!不然的话,这个神神叨叨、无数牛人欲诛之而后快的哥本哈根解释,早就灰飞烟灭了!

实验名叫“单电子双缝实验”。经过N次的波衍射、干涉实验,咱俩已经知道,衍射、干涉的发生,跟波长与缝的宽度、缝的间距,有密切的关系。由于电子波长太短,想让它发生衍射和干涉,它所通过的缝宽、缝间距必须十分微小才行。前面提到过,也是在1927年,戴维逊、小汤姆逊搞成了电子衍射实验。他们利用的金属晶格,奋斗了一年多时间,只得到了衍射图像——也就是只解决了缝宽的问题。而干涉,不仅需要合适的缝宽,还需要缝间距合适的双缝,可见,想要得到电子的双缝干涉图像,是有多难。当然,除了尺寸问题,还有许多技术难题,比方说,你怎么保证每次只发射一个电子?等等。

所以,这个实验一搞就是几十年,直到2013年,才算完成了全套动作。为了验证哥本哈根解释的预言,全套动作包括:

1.让单电子过双缝,看它怎么过,过去后会怎么样。

2.两缝任意开关,看电子的反应。

3.监控某缝,看看电子究竟走的是哪条。

实验发展的大概历程:二十世纪60年代初,实现了电子束的疑似双缝干涉;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末,用电子双棱镜、晶体层间距等代替双缝,取得了单电子双缝干涉的统计结果;从2008年开始,在纳米加工技术支持下,实现了第一个真正的、可供电子进行干涉的双缝,但不能随意开关双缝;2013年,完成整套规定动作。

过程太琐碎,就不细说了。但是为了满足咱俩的好奇心,聊两个技术问题:

足够细微的缝宽、缝间距,先是利用晶体的层间距实现的。晶体的原子排列够规则,间距也够小。但是,不管你怎么弄,原子排列是纯天然自动的,在尺寸等各方面不那么尽如人意。后来,纳米技术的兴起,为制造标准双缝提供了技术可能:用聚焦离子束在100纳米左右厚的氮化硅薄膜上,成功开了两个60纳米左右宽的窗口——这是真正的“狭缝”,还镀了层金!两个窗口的间距为270纳米左右。为嘛要镀金?当然不是为了扮土豪,而是因为氮化硅是绝缘体,电子打在上面,会带负电,电荷积累到一定程度,会骚扰路过双缝的电子。金子性质稳定,导电性强,镀上金,就有了一层绝佳的导电膜,电子打到上面,随时导走,免除了拦路骚扰。

电子发射,还不能做到像手枪那样,把子弹一发一发打出去。但是,可以减少发射量,就像机枪那样,虽然子弹也是连发,但分得出先后,而不至于像水枪喷水那样,无数水分子一泻而出,搞不清谁是谁。这样,在发射的间隔时间内,只要保证屏上只能接收到一个电子,就OK了。接收方面的技术难题,包括接收屏的感应(电子能量的检测)、精确计时等等,就不细说了。对了,实验中,电子的速度大概是12000公里/秒。

由于实验设备高端大气上档次,所以,目前国内还做不了。不过,在国外一些高端实验室,这个实验是想做就做,立等可做,可随便重复。所以,实验结果相当靠谱。下面,轮到咱俩做这个实验了。整套实验设备虽然相当的高端,但基本原理,跟托马斯·杨当初玩儿的差不多:电子经过双缝,投射到接收屏上,Over。整个实验过程,咱俩相当熟悉。下面做个经典的实验,就当热身复习:

一束电子,经过单缝,投射到屏上,会怎么样呢?我们知道,屏上一定会出现衍射图像。这个实验,就是戴维逊和小汤姆逊抢挖的那座金矿:电子衍射实验;那么,电子还是那束电子,经过双缝,投到接收屏上,又会如何样呢?我们知道,被双缝衍射后的两束电子,相互干涉,一定会出现那熟悉的、美丽的干涉条纹。

这说明,电子真的是波。实际上,电子是波这件事,已经被“直接观测”证明。1993年5月,美国人克罗米(M.F.Crommie)和他的同事,在4K温度下,用电子束,把铜表面的铁原子排列成一个圆圈,这个圈很小,只用了48个铁原子,半径才7.13纳米(10亿分之7.13米),铁原子之间的距离,只有0.95纳米。所以,这个圈有一个很酷的名字,叫“量子围栏”。它能围住铜表面的电子。围栏里,可以观测到“同心圆柱状驻波”——它就是传说中的电子。

OK,热身完毕。现在,我们要搞的是,单电子双缝实验。朝双缝发射一个单电子,在接收屏上,会出现什么?

对不起,让大家失望了,是一个小点。没错,是个小点,而不是一滩模糊的“波晕”。小点,这事儿,只有“粒”才干得出来。看来,电子又变回了“粒”!那,为什么一束电子打上去,就能看见条纹呢?

为了看清楚条纹是怎样炼成的,我们一个一个电子来发射,一直发,一直发……发现,电子并不总是打在同一个地方,而是弄得到处都有——国足出身?照这样下去,接收屏上的每一处,似乎都有可能打到。不过,随着电子越打越多,你会发现,虽然每一处都可能被打到,但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疏密有致,打着打着,图像就慢慢显现出来了——那个干涉条纹神一般地浮现在屏上!原来,干涉条纹,是由无数小点组成的!宛若像素,打得多的地方亮,打得少的地方暗。这说明,电子还真是按照“概率”落脚的!虽然不知道它一定落在哪儿,但可以算出,它落在各点的概率是多少!这一轮实验,得出两个结论:1.电子行为,果然是概率的;2.至少从显示屏上小点来看,电子本质上还是粒啊!

But,等等,同志们,好像有点不对劲:电子束穿过双缝,被衍射成两束扩散的电子,然后相互干涉,搞出条纹,这很好理解。可是,现在,咱俩每次只发射一枚电子。单电子出发后,发现前面有两条缝,它会怎么过?要过,只能过其中一条缝,顶多发生衍射,它不会发生干涉,干涉这件事,从来都是团队合作,它一个电子,孤孤单单的,跟谁干涉去?以此类推,不管哪个电子,单独上路,它只能通过其中一条缝到达接收屏,是吧?所以,单电子双缝实验,屏上应该出现两个差不多的衍射图像才对,怎么会出现干涉条纹呢?!

可是,屏上偏偏就出现了干涉条纹!问题出在哪儿?刚才的分析,思路清晰,逻辑严谨,高屋建瓴,内涵深刻啊!实践告诉我们,当严谨的逻辑,得出与事实不符的结论时,八成是前提出了问题!

上述有两个前提:1.单电子打到屏上,只能经过某一条缝;2.单电子没法发生干涉。

实验结果是:出现了条纹。

我们现在开始反推:

1.条纹是干涉造成的。而我们每次只发射一枚单电子,所以,每个电子,一定都发生了干涉。

2.如果电子只经过了其中一条缝,它就只能衍射,而不可能干涉。所以,每个电子都经过了两条缝!

然后……它自己和自己发生了……干涉!因为当时没别人,只有它自己!电子自我解决问题的能力,值得广大干部和屌丝学习。

啊?!

一枚电子,在屏上只能砸出一个小点的电子,会“同时”经过两条缝?!穿越这条缝时,也在穿越那条缝!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在同一时刻,电子可以既在这里,又在那里。

喂,你在哪儿?

我在北京和纽约——这是人话吗?

这事儿,连孙悟空都做不到,老孙分身,那是化身。而电子玩儿的,到处都是真身!

这怎么可能!可是,不管这事儿看上去有多荒唐,它就是发生了,一如你我生活中的所见所闻那般神奇。所以,咱俩强悍的心脏顶得住,可以继续。

上面这些个推论,让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电子可以自己和自己发生干涉!

好吧,就算这样,也不能证明,电子一定是同时穿过了两条缝!

那么,亲,它怎么做到干涉呢?你必须注意,干涉条纹,是由缝宽、缝间距、电子波长相互影响决定的。缝间距不同,条纹也不一样,缝间距过大,就没条纹了。如果电子不是同时经过了两条缝,而是经过了一条缝,比方说A缝吧,那么,它是怎么知道,另一边还有一条B缝,并且,它又是怎么知道两缝的间距,从而计算出自己应该按照某个概率砸在哪儿呢?

咳咳……没错,电子它是个粒子。但是,不是说好了“波粒二象”吗?那,伴随着它的,必然有一种波,就像物质都会有引力,带电物体运动都会伴随着电磁场一样。薛定谔方程也显示有波相伴,玻恩说是概率波。这个很自然是吧?那么,电子前往双缝时,这个概率波也伴随着它,虽然电子的真身最终只经过了一条缝,但它的波是在空中弥漫,完全可以探测到还有另一条缝,并且可以探知两缝的间距。这样,它就知道了应该以怎样的概率砸到屏上!概率波嘛,对概率当然门儿清……咳咳,俺知道,这话听起来不是很靠谱,但是,它一点也不比“单电子同时过双缝”更荒唐!

听君一席话,差点雷趴下。如君所言,电子是个驾着筋斗云飞来飞去的孙猴子,他还是个数学不错的测绘师?电子落脚的概率,不是通过干涉来决定,而是通过自己探测和计算来决定?!它为什么要探测旁边有没有缝?探测范围是多少?有统一标准吗?好吧,就按你说的办:电子驾着概率波,一个筋斗翻到A缝,与此同时,它的波探测到远方还有一条缝,有多远呢?两缝距离是自己身高的270亿倍(电子半径约10^-18米,缝间距270×10^-9米)!如果把电子增高到1.7米,缝间距按比例应扩大到地月距离的120倍!距离虽远,但毕竟有另一条缝在,不干涉下,也过意不去,于是迅速算出落点概率,准备以一个风骚走位上屏。OK,就在它刚要进入A缝、走位、上屏时,咱俩关上B缝,电子会怎么做?是按照算好的双缝间距走“干涉位”,还是按照单缝走“衍射位”?如果它还是走干涉位,那它走错了。因为现在只有一条缝,该衍射才对,干嘛干涉?如果它走衍射位,那它违反了相对论。因为它必须在B缝被关的同时,立即得到消息,才能做到立即改走衍射位。如此遥远的距离,做到这一点,没有有超光速信号是万万不行的!

啊?!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270纳米远的那扇窗,它是开是关,无论我知道与否,都是错的!好吧,我承认,我刚才的解释有问题。不过,你有更好的解释吗?

当然!最简单的解释是:电子砸到屏上之前,它是一缕波,概率波。只有波,才会飞散在空中,同时经过两条缝,自己和自己发生干涉!你关上一条缝,就少了一条路,它就没法干涉,只能衍射了!是不是又简洁又合理?

好吧,你的概率波穿过单缝走衍射位也好、穿过双缝走干涉位也罢,然后呢?

咳咳……然后嘛,概率波就来到屏前,按照相应的概率……落到……屏上……突变成了一个小点。

哈!听君一席话,十分想撕书!说着说着,你自己就底气不足了吧?一缕幽灵般的概率波,在空中按照波函数漂移,穿过狭缝,来到屏前,那一刻,它在想什么?是三生石畔的月影,还是五行山下的年轮?以至于一触屏,便立即决绝地坍缩成一个小点?!凭什么啊?那缕旖旎的波哪儿去了?传说中的72变?!

这个……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也许,将来会搞清楚……

不为人知?!是官员财产?是国家机密?难道都是?!

……

这下坏了,不管电子怎么做,都会得出一个荒诞的推论。但是,单电子双缝实验的干涉条纹,却结结实实地摆在我们眼前,不容置疑,谁质疑我跟谁急!电子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干涉条纹的出现,到底是电子的测算成果,还是分身过缝的干涉结果?电子过缝风骚走位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砸上接收屏之前,电子到底是驾着概率波的粒,还是纯粹飘渺的概率波?敬请期待终审裁决:观测实验!

实验很简单:看看电子倒底是走双缝还是单缝。

如果走双缝,那么,在上屏前,它就是概率波,上屏后才突变成了粒。

如果走单缝,并且产生了干涉条纹,那它就是驾着概率波的粒。

可是,有一个大问题:电子那么小,怎么“看”呢?最早提出要窥视双缝的费曼说,用光子观测之!所以这个实验也叫光子窥探。所以这个实验的原理就是:将仪器(这里就叫“监视器”吧)安在两缝,发射光子,撞上路过的电子,检测光子的散射角,就能判断电子行踪。但是,这样搞,会遇到一个解决不了的问题:测不准原理。前面说过这事儿,因为电子太小,想搞准电子的位置,就得用高频光子,用了高频光子,位置倒是搞清楚了,但也把电子踢飞了,严重干扰了电子的正常走位,就好比跳水健将起跳后,到半空被一条大汉凌空一踹,预定落点、动作全废。电子遭此一踹,什么干涉、衍射,就都别提了。所以,这样搞法,与其说是“观测它路过哪里”,还不如说是“不管它路过哪儿,一律踢跑”,改变了监视对象的正常行动,就达不到“窥探”的目的。

怎么办呢?造成这种尴尬局面的原因,是光子能量足以踢飞电子。咱俩找不到更小的东西替光子去踢,却可以找到更大的东西替电子挨踢,体型大到让光子不那么容易踢飞它。于是,就有了“原子双缝窥探实验”。原子是“质子+中子+电子”的混搭,这些小东西都有波粒二象性,所以原子过双缝,也能搞出干涉条纹来。是的,这个替身非常完美。

注意,原子来了!它像一缕清风,又像一支无影箭,迎着双缝大步来!它会经过哪儿?守在双缝旁的两个监视器,纷纷射出娇小敏捷的光子,Yes!有的光子撞上了原子这个庞然大物,螳臂当车的光子惨遭散射,横冲直撞的原子行踪暴露了!它路过了这条缝!哈!终于……咦?!

干涉条纹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就连最小的氢原子,也比电子质量大8个数量级,也就是1000万倍以上,何况是光子?光子撞上原子,就像皮球撞上卡车,单从这一撞的能量上来看,对原子的预定动作,产生不了决定性的影响。

但,干涉条纹神秘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见鬼!

关掉监视器,让原子自由自在地飞,干涉条纹又诡异地出现了。就像从未离开过!见鬼见鬼见鬼!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单粒子过双缝,会产生干涉条纹,为了弄清楚条纹到底是“过双缝自我干涉”、还是“过单缝自我测算”产生的,咱俩需要“看”清楚粒子究竟路过了哪些地方。于是就“看”。然而,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知道了你路过哪儿,你条纹却消失了——这就是说,你路过这儿,就不会产生条纹了!搞了半天,我们还是不知道,在可以产生条纹时,粒子是怎样路过的!

你不看他,他就把游戏玩儿得鬼泣神惊,你看他,他就把Pose摆得爱岗敬业,粒子拿人类当老板耍?!本来是想拿这个实验做终审裁决的,没想到,终审本身扯进了案中案!

这让我们产生了一个新的疑惑:导致条纹消失的,到底是“观测”,还是“泄密”?

这里要解释下:所谓观测,是指“看”的过程,比方说通过发射光子等方式,去探测观测对象的行踪。所谓泄密,是指“可看”的结果,也就是观测对象的行踪信息被泄露出来,这个信息可以被我们看见。

二者的区别是:

“观测”,你去看,不一定看得见。比方说,你用波长过长的光子去探测,光子被散射后,你还是搞不清楚粒子的行踪。当两条原子路径的差,小于光子波长的一半时,就完全搞不清原子倒底路过哪条路径。

“泄密”,不去“测”,也可以看得见。比方说,原子飞着飞着,掉了钱包。咱俩捡到钱包,就看到了它的路径。

总之,你“观测”,不一定得到信息;你得到信息,不一定非要靠“测”。

概念搞清楚了,那么,现在回到这个问题:导致条纹消失的,到底是因为我们去“观测”,干扰了它,还是因为我们得到了它的信息——哪怕没干扰它?

这个问题,引出两个实验:观测实验、泄密实验。

先是“观测实验”。重点在“测”。发射波长很长的光子,让它撞击原子。由于光子波长太长(能量太小),被原子撞飞散射后,我们还是测不出原子行踪。但是,这一撞表明:观测行为已经对原子造成了骚扰——尽管这个骚扰特别轻微。猜猜看,干涉条纹还在不?

竟然还在!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们也“测”了,也“看”了,也造成“骚扰”了,但是没看准,干涉条纹就不消失!

下一个实验:“泄密实验”。 这个稍稍麻烦点:既要知道原子行踪,又不能骚扰它,怎么破?聪明的实验物理学家还真想出了办法!咱俩都知道,原子得到能量后,成了土豪,处于很能得瑟的受激态,一得瑟,就会掉钱包——发射光子,跌回屌丝态。我们要做的是,守住两个狭缝,只要捡到钱包,就能确定它究竟走了哪条路。

用来捡钱包的设备是一种“空腔”,每缝配备一个,双缝当然就配备俩空腔,激发态的原子路过A腔,就会从A缝飞到屏上,路过B腔,就会从B缝飞到屏上。

这项试验,有个技术细节:要让原子保持受激状态的时间长一点,以免刚出发,还没进入空腔,就把钱包得瑟丢了。

瞧,一个个土豪原子穿过空腔,越过狭缝,撞向接收屏。这一路走来,钱包纷飞。这回,我们想知道这些土豪路过了哪条狭缝,就简单多了:A腔捡到钱包(接收到光子),原子就是路过A缝;B腔捡到钱包,原子就是路过B缝。我们没“测”,原子一路上丝毫也没受到骚扰,干涉条纹还在不?

竟然不见了!干涉条纹神秘消失了!!为什么?!还不赶忙看看,不用空腔,结果会怎么样?

泄密实验。有兴趣的话可以了解一下“量子擦除实验”。

尽管经历了那么多,咱俩还是会被这个实验结果吓到:不用空腔,干涉条纹又神一般地出现了!

为什么?!面对这个实验结果的人,只有两种情况不会抓狂:1.他没看懂;2.他是上帝。

同样是土豪原子,同样是边走边掉钱包,同样是在泄露信息,同样是一路丝毫没受到观测者的骚扰,但是,一个实验有干涉条纹,一个实验没有干涉条纹。而两个实验的唯一区别是:是否可以通过钱包判断它的行踪!

钱包掉在空腔里,我们可以推断原子走了哪条缝,于是干涉条纹消失;没有空腔时,我们即使捡到钱包,也没法判断土豪原子究竟走了哪条路,于是干涉条纹出现。

看来,只要泄露的信息对我们有用,干涉条纹就消失,泄露的信息我们没法用,干涉条纹就出现!

问题是,原子是怎么知道,它所泄露的信息,哪个对我们有用,哪个对我们没用?!

在两个实验中,土豪原子掉了钱包后,在钱包还没“落地”时,原子都是继续往前飞的,它不可能停下来看看,钱包到底掉在哪儿,并且也没时间分析掉在哪儿对人类有用,从而做出干涉或者不干涉的决定。但,它做到了:只要你能判断我的行踪,我就不干涉;在你没法判断我行踪时,我才肯干涉。

它是怎么做到的?说到这儿,是不是感觉后脊梁一阵发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倏然袭来?

实验的结果:

1.当我们知道粒子行踪时,不管用的是啥招,也不管有没有骚扰到它,干涉条纹都会果断消失。“知道粒子的行踪”,也就是确定它穿过了哪一条缝。翻译过来就是,当它确定地穿过一条缝时,就没有干涉条纹。它在什么情况下确定地经过一条缝呢?在它的信息可供我们了解其行踪的情况下。这句再翻译一下:不管是你“测”来的信息,还是它自己泄露的信息,只要你可能通过这些信息了解它的行踪时,它就立即给你一个确定的行踪。

2.在出现干涉条纹时,我们完全不能确定粒子走了哪条路。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在出现干涉条纹的情况下,我们完全不能确定“粒子不是同时穿过了双缝”。那么,根据1,只要它确定路过一条缝,就不干涉。而不干涉,就不会有条纹,所以,我们只好承认这个假设:出现条纹,是因为粒子同时经过了两条缝。

什么东西能同时经过两条缝?波。

综上,在我们没可能了解其行踪的情况下,物质表现出波动性,没有什么确定的动量和位置,或者说,它处于所有可能性的叠加态,各种可能性的概率不同,但不为0,它“无处不在,又无处在”;而在有可能了解其行踪的情况下,这些可能性立即集中到一个点上,在这个点上的概率为1,物质表现出粒子性,你可以观测出位置、动量之类的物理量。

再翻译一下:你不看它,它是虚无缥缈的波,呈叠加态;你一看它,它立马坍缩成粒给你看!这就是让你抓狂,让你神伤,披靡万千牛人,刺激无数心脏的“波函数坍缩”!

一缕波怎么知道自己何时应该变成粒子呢?它是怎么变的——坍缩的过程和机制是什么?上帝,你是在考验人类的承受能力吗?!

薛定谔方程与这些诡异的实验结果,神迹般地保持一致,那个莫名其妙的波函数,不仅在方程里排布迷阵,它竟然还真的游弋在空间,一本正经地演给你看,好让你开窍:这个世界是有多么的不可思议!

哥本哈根解释如果真的是荒诞的,那倒没什么,古往今来的荒唐事儿多了去了,也不多这一个。愁人的是,实验表明,面对这个荒诞的世界,不信荒诞的哥本哈根解释,倒显得荒诞了。

咱俩紧跟物理学家们踉踉跄跄的脚步,兴致勃勃地攀爬到今天,却发现前方的路越来越奇诡,路上的风景,越来越让人抓狂。让人稍感安慰的是,物理学家们一点也不比咱俩好过(这是啥心态!):

玻尔:如果谁不为量子论感到困惑,那他就是没理解量子论。

薛定谔:如果最终,量子力学被证明必然导向这种结果,我将后悔我的名字竟然会和它联系在一起。

爱因斯坦:我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就是为了不看到量子论那丑恶的面容。

海森堡:我们正陷入极为困难的境地,神经都要崩溃了。

费曼:没有人真的理解量子力学。

克拉默斯:量子力学很像这样一种理论,它先让你笑俩月,然后让你哭一年。

它毁的不止是三观,更有人类千百年来积累的知识自信。我们的每一个新发现都在说:你原来的认识是错的!还有比这更愁人的吗?

好吧,就算识尽愁滋味,我们也无怨无悔。思想,只有点亮在追寻真理的路上,生命才有意义。所以,就算是为哥本哈根解释做个小小的总结,我们也要“为赋新愁强填词”:

江城子·哥本哈根诠释

物质迷云量子说。它是粒,也是波。互斥互补。演化时间河。函数本征概率波。一观测,便坍缩!

人机测量影响多。是什么?凭观测。不等共轭。不确定为核。挑战客观抛因果。二象性,作俑者。

哥本哈根解释后来成为量子力学的主流解释。所谓“哥本哈根解释”,它的版权并不归哥本哈根,因为它的成果不全是哥本哈根的人做出的,只是以玻尔研究所的学术群体为代表。不管你是研究所的、卫生所的还是派出所的,也不管你是哥本哈根的、哥廷根的还是阿根廷的,只要你拥护哥本哈根解释,就归为“哥本哈根派”。这不是一个具体的组织。不是哥本哈根成员,也可以是哥本哈根派的主力,比如玻恩;在哥本哈根访问学习并做出贡献的,也可以反对哥本哈根解释,比如狄拉克。

嗯,既然提到这两位了,那就接着聊聊他们的事儿吧。

有了矩阵力学、波动力学的数学基础,又有了概率诠释、不确定性原理和互补原理这三大核心原理,新量子力学就算是建立起来了。但是,打下了江山,并不代表这个国家能正常运转起来,要做的事儿太多了,建国,好像并不比造反轻松。放眼物理世界,量子王国内外形势都不容乐观。从内部来看,虽然有互补原理拉关系、和稀泥,但矩阵力学、波动力学两大军阀还是互不愿理,仍然各占山头、各展所长,矛盾不断,亟待协调统一;从外部看,相对论对量子论作冷眼旁观状,似乎并没打算支持量子论的建国大业。虽然旧量子论和矩阵力学引入了狭义相对论的部分思想,但整个新量子论并没有得到相对论的支持。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要知道,相对论似乎已臻化境,独步天下,把宏观世界治理得服服帖帖,小到沙尘粒,大到银河系,无不令行禁止,尽在掌握。政通人和,源于相对论体系的完整自洽。对于一个如此完美的体系,最好的办法是与之并肩携手,而不是与之不共戴天。即使你要建设有量子特色的物理理论体系,也犯不着执意与其他所有理论体系为敌。毕竟,和平与发展才是主题。是吧?

所以,把量子论与相对论结合起来,引入先进思想,让矩阵力学和波动力学统一起来,做到外部和平、内部和谐,成了量子群英角逐的下一个目标。干这种事儿,除了卓绝的天才,还需要完美的逻辑、透彻的理性、稳健的作风,以及广博的知识。最佳人选,当然是倾倒众生的狄拉克先生了。

没错,狄拉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性主义者,他出神入化的逻辑思维能力,常常令天才们叹为观止。别看小狄平时不爱说话,但你只要听过他演讲,就会立即被他的神逻辑所收伏,那美妙绝伦的理性精髓,一环紧扣一环,每一环都那么诱人,你只要跟着他走一步,就会不知不觉地融入他的逻辑,再也无法逃脱——你也不想逃脱,然后,他给出一个离奇的结论,让你由衷拜服,从此成为这个离奇结果的脑残粉。前面说过,小狄借助泊松括号,单枪匹马搞定矩阵力学,在时间上只比玻恩、海森堡、约当三人团队晚了区区5天,并且在数学上更优美,逻辑上更清晰,堪称神作。实际上,小狄出品,除了偶有败笔之外,神作颇多,常令天才们艳羡不已,自愧弗如。聪明绝顶的海森堡早就发现,每当自己的研究跟狄拉克撞车时,狄拉克总是能拿出不一样的东西来,思路完全不同,你比来比去,最后都不得不跟着小狄走,他看问题,总是正中要害,深刻简洁,透彻得令人胆寒。小海搞不懂小狄的思路是从哪儿来的,他写信向泡利诉苦,称自己“一直被狄式想法不可理解的神奇所烦恼。”所以,小海总是有意识地避开小狄的工作,以免撞车受伤。

话说自旋鼓捣出来后,配套的理论却不见踪影。小海就和小狄打赌,赌这个理论啥时出现。乐观主义者小狄赌三个月之内出现,悲观主义者海森堡赌三年内也不会出现。

好事之徒泡利听说这事儿后,羡慕小海有外快赚,于是找克拉默斯打了个类似的赌,克拉默斯哪是泡利的对手?被骗去10块钱。泡利很得意。

但小海和小狄的赌搞砸了:三个月过去了,小狄的希望小鸟一去不回来,他后悔,要是多说一个月就好了。可是一年过去了,还是没动静。两年过去了,小狄45度角低头找原因,而小海已经45度角远目,开始寻找胜利的曙光了。小狄见小海一副即将得志的欠扁相,决定不给他机会。1928年,小狄亲自操刀,引入相对论思想,一统矩阵力学和波动力学,并神奇地实现了简化和升华,鼓捣出了名震物理江湖的“狄拉克方程”。简而言之,这个方程基本就是“薛定谔方程的洛伦兹协变式”,狭义相对论和新量子力学的思想,在这里水乳交融。

这东西好用不?相当好用!首先就拿氢原子开练,得出的精细结构,跟实验符合得极好。妙不可言的是,从这个方程,能自然而然地导出电子自旋,还得出自旋量子数是1/2。此前,自旋都是硬塞到公式里的,咋看咋不搭。而狄拉克方程导出的自旋,一切浑然天成。好像从宇宙诞生时,它便蛰居在此,坐等你来唤醒它。整个框架优雅自然,连细节都精准妙曼:有关自旋磁矩、角动量的性质,原来是由实验分析总结出来的,一没出处二没依据。现在,狄拉克方程也自然导出同样的结果。

自旋就这样找到了根基。在狄拉克方程里,它的理论基础雄厚、数学基础坚实,再也不是昔日那个来路可疑的异类了。

其实,狄拉克方程不光是解决了自旋的根基问题,它还解决了量子论的所有主要顽疾,比方说矩阵力学、波动力学与生俱来的矛盾,被狄拉克方程用优美的数学统一起来,妥妥的。看到这个方程,饱受折磨的物理学家们顿时内牛满面,就像迷失在撒哈拉沙漠中央的驴友见到一泓清泉。玻恩一激动,天真烂漫地整了一句:“咱现在的物理学,用不了六个月,就走到头儿了!”他可能忘了,以前有N个前辈说过这话,无一例外地沦为物理史上最不准的预言。

自旋找到了组织,小狄和小海的那个赌怎么破?算平手?赌的时候秀逗了,赌约设计有Bug,竟然留了两年零九个月的真空地带!只好不了了之。

不过,小狄的工作并没有不了了之,他还在继续。1930年,小狄辍笔收工。这项工作是有多宏大,能花掉狄拉克两年多的时间?

这是一本书:《量子力学原理》。书名依然简洁而有威仪。是的,从那时起,直到现在,这本书一直是量子力学的经典教材。这是狄大侠的又一神来之笔,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它拉拢了狭义相对论,整编了矩阵力学和波动力学两大军阀,搞掂了量子力学的理论体系和数学基础,毙掉了许多让人蛋疼的问题,安插了狄拉克δ函数,后来又植入了狄拉克符号,集量子力学之大成,是物理史上重要的里程碑——你没看错,不是量子力学史,而是整个物理史上的重要里程碑。

1932年,狄拉克成为剑桥大学第十五任卢卡斯数学教授,就是牛顿曾任的那个席位。1933年,狄拉克与薛定谔同获诺贝尔物理奖。小狄却忧郁地对卢瑟福说,他想拒绝这个荣誉,因为他不想出名。卢瑟福心想,你30岁时就霸占了卢卡斯座,怎么低调得起来?!于是哄他说:“如果拒领诺奖,你会更出名,只怕人家更要来麻烦你。” 于是,1933年12月12日,狄拉克满脸诗人气质,出现在斯德哥尔摩的诺奖领奖台上。

狄拉克方程的出现,让量子论向前迈出了重大的一步。但是,像以前一样,伴随着胜利,问题很快就出现了。一天,玻尔的助手克莱恩同志把玩狄拉克方程,让N个电子扑向一个高能势垒(势能较高的空间区域),结果反弹回来的电子不仅一个没少,反倒比去时还多!克莱恩很想找块豆腐撞上去,和手里的计算结果同归于尽——能量守恒定律那受伤的眼神让他心碎。

9.5 论剑峰巅

9.5.1 巨星际会

玻尔在科莫会议上发布“哥本哈根解释1.0”时,台下各路大神云集,洛伦兹、普朗克、索末菲、玻恩、海森堡、泡利、徳布罗意、康普顿等等,阵势不小。随便拽出一个,都比如今走路要铺红地毯的那些人含金量高。但是,大家都注意到,有两个重量级人物没来:爱因斯坦、薛定谔。老薛大叔当时刚接替普朗克的职位,正忙着安顿自己。老爱是因为对法西斯深恶痛绝,坚决不踏入他们的地盘。所以,我们永远也无法想象:如果有老爱和老薛在,“哥本哈根解释首发式”上会发生什么。

历史的精彩之处,正在于它永远无法预料和无法操控——换个更恰当的说法——正在于它的“不确定性”。过去的憾事,往往铺垫了如今的美事;此处的喜剧,或许成就了彼处的悲剧。这不,索尔维会议还在一期一期地开。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骄傲的德国人成了瘟神,既招人恨,又招人烦,各种国际活动,大家都不带德国小伙伴玩儿。索尔维物理学会议也不例外。但在那时,有一个德国人,你不带他,就没法玩儿,就算你玩儿起来,心里也没底。咱俩都知道,此君只能是爱因斯坦。

有人问了:“老爱不是早就扔了德国国籍、变成瑞士人了吗?”老爱也是这样想的。所以,1922年,当德国大使出现在1921年度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颁奖现场时,老爱大吃一惊:“俺怎么依然是个德国人?”有人科普道:“你接受了在柏林的这个职位,就接受了一个超值附赠:德国国籍。这是买一送一。”但对老爱来说,这是强制搭售,是甩不掉的小烦恼。老爱是德国人,索尔维会议筹委会心里明白,但他们以国际化为借口,每次开会都请老爱。但老爱是个有原则的倔脾气,他讨厌用政治影响科学,更讨厌把种族主义的东西掺在科学活动中。虽然他不想是个德国人,但既然已经是了,就要遵守“规则”:你不带德国人玩儿,却要带我玩儿,是啥意思?我也不玩儿了!直到你带德国人玩儿为止。

1926年,洛伦兹发挥不答应我就烦死你的聪明才智,争取到了比利时国王的批准:1927年索尔维会议,可以请德国科学家。

布鲁塞尔。1927年10月24日。星期一。张罗了小一年的索尔维会议终于胜利召开了。但老天不给面儿,阴着个脸,一副全部身家投了2008年股票的表情,他其实是在正告大家:这个会,绝不是那种打个嗝也有掌声、放个屁都一致通过的和谐盛会。

不过,这是一次真正的巨星争辉的盛会,爱因斯坦、普朗克、玻尔、洛伦兹、海森堡、狄拉克、薛定谔、泡利、徳布罗意、玻恩、居里夫人、郎之万、康普顿、埃伦费斯特、德拜、克拉默斯、布拉格……在这群人里,手里没个诺奖什么的,你都不太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这么多在人类发展史上影响深远的重量级人物凑在一起,还一本正经地照了张合影,应该是空前绝后的。有人说,地球上三分之二的智慧都在这张照片里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并不夸张:我们现在对世界的全部认识,以及基于这些认识的现代文明,依然建立在他们搭建的框架里。

盖世巨星,荟萃一堂,顶级智慧,交织碰撞。如果不发生点故事,那真是上帝对不起佛祖,佛祖对不住真主了。幸运的是,故事还真就发生了。实际上,热盼这个故事的,不光是我们这些围观群众。故事的主角,也都各有期待。一切都源自会议的主题:新量子力学及其相关问题。

说白了,这场会,就是为了解决量子论的各种闹心问题。量子力学在数学上很美很强悍,但在哲学上让人抓狂:它到底什么意思?世界的本质是什么?

玻尔认为,哥本哈根解释,就是答案。他的追随者已经统一了思想。对他们来说,现在,答案不是问题,问题是让人接受这个答案,尤其是让爱因斯坦接受这个答案。把老爱拉进队伍,量子论就有了精神领袖。这是哥本哈根派的想法。老爱,你愿,或者不愿意,我都会拉你上船!这是玻尔的想法。

那时,多数物理学家和咱俩一样,属于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围观着一个匪夷所思的事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急切地想知道意见领袖的想法,那个意见领袖还能是谁呢?当然是爱因斯坦。

对老爱来说,别人怎么看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看眼前的量子论。量子论的数学基础,他没意见。对概率的数学结果、不确定的数学结果,他也能接受,但是,概率、反因果律、反客观性的解释,他无法接受。在他看来,物理学如果搞成这样,那是物理学家的悲哀。世界是不确定的,我们只能用概率来描述世界——这不是物理学,这是物理学的耻辱。所以,我不能因为你的期待,就背上良心债。对不起,亲爱的,无论你如何爱我,我都要做你的敌人!

会议日程很简洁:1.宣读5篇报告;2.讨论。这5篇报告是:布拉格(Sir William Lawrence Bragg)的《X射线反射的强度》;康普顿的《辐射实验与电磁定理间的不一致》;徳布罗意的《量子的新动力学》;玻恩+海森堡的《量子力学》;薛定谔的《波动力学》。日程安排相当精当,这一套报告下来,新量子论的简历和标准照就历历在目了。组委会曾邀请老爱做报告,但老爱找来一堆理由拒绝了。

第一天。布拉格、康普顿报告后,所有重要人物都发了言,除了老爱。

第二天。徳布罗意王子提出了“导波理论”:电子是一种既是粒又是波的存在,就像浪里浮萍,浮萍要去哪,浪说了算。这和哥本哈根解释正好相反:首先,不管王子描述的这个画面有多荒唐,但毕竟有个经典图像让你去想象,甚至可以画出来。而哥本哈根解释的波粒二象,是没有经典画面的——人类脑子里能冒出来的画面,都是经典画面,想象力再丰富,也离不开对现实经验的改装。其次,小德认为,电子在你没观测之前,它也是以波粒二象存在的,你观测它,会看到其中一面;而哥本哈根派认为,在没观测前,电子无所谓是波是粒,它什么都不是,只有你观测了,才由观测方法决定它以何面目出现。所以,徳布罗意刚把观点亮出来,就遭到泡利的强烈炮轰,玻恩和海森堡在旁助阵。吵架,小德哪是泡利的对手,何况对方还有帮腔的,遂寡不敌众,用忧郁的眼神瞟向山一样沉默的爱因斯坦,脸上写满SOS。但老爱坚持沉默是金的本色,脸上写满麻木不仁。王子一看,没戏了,就很绅士地宣布放弃观点,跳出阵外,加入了围观团。

第三天。

上午。海森堡、玻恩发布了量子论联合声明,包括:数学体系、物理解释、不确定性原理、量子力学的应用。巴拉巴拉之后,他们表示,新量子力学,实际上是普朗克、爱因斯坦、玻尔“三教父”所创老量子论的“直接延续”。最后,他俩骄傲地宣布:“量子论已经搞定了,它相当完整,它在物理上、数学上的基本假设,都用不着再作任何修改了!”听了这句话,老爱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埃伦费斯特读出,这是一个嘲笑,于是写了张纸条给老爱: “别笑……”。老爱回条曰:“我笑,是因为它太幼稚……”。会上,老爱依然沉默。

下午。薛定谔发布波动力学声明,给出了回归经典的观点,算是围魏救赵地声援了徳布罗意。但他亮出来的,还是老掉牙的电子云图——尽管他引入了抽象的多维空间。这回,连徳布罗意都觉得不给力。果然,薛定谔被哥本哈根派群起攻之,玻尔、玻恩、小海主攻老薛,上演了一场欧版“三英战吕布”。老爱:我是一个木头人,不会说话不会笑……

第四天。法国科学院举办纪念菲涅尔逝世一百周年纪念活动,索尔维会议休会一天半,爱因斯坦、玻尔等20人赴巴黎向菲涅尔致敬。

第五天。下午。索尔维会议复会。大神们都很亢奋,纷纷用不同的语言申请上台发言,主持人兼翻译洛伦兹被英、法、德、丹麦等各种语言的混合立体声搞得头大。埃伦费斯特决定维护秩序,他走到黑板前,写下一行字:“上帝让地球人语言不通。”这是圣经里的一个传说:勤劳勇敢有理想的人类团结奋斗,搭建通天塔,也就是巴别塔。上帝一看不得了,于是设计破坏: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相互说话听不懂,一时又没人能过外语4级,无法沟通,计划失败,遂作鸟兽散。天才们见字会心一笑,绅士起来。洛伦兹点名玻尔发言。玻尔强调了哥本哈根观点:在观测之前,没有什么“客观现实性”。所谓客观现实性,不能独立于观测者。也就是说:从来就没有什么速度,也没有质量位置。要创造伟大的世界,全靠我们观测!

在你测量电子的位置之前,电子不存在于任何位置。翻译一下:没观察到的电子是不存在的!

啊?!

先别忙着诧异,因为接下来,玻尔得出一个更让人忍无可忍的结论:

物理学的任务,不是要找出自然是什么,而是对于自然,我们能说什么。

玻尔,你是在开玩笑吗?你知道自己现在的言论更像一个神棍吗?你没观测之前,电子不存在;只有你观测了,它才有动量、质量和位置?!你拿自己当上帝,俺们忍忍也就过去了。可你现在连物理学家的神圣使命也给改了!不去探索自然是什么,不去追问客观世界的本质是什么,要我们物理学家干嘛?

神马?你说不存在什么“客观”,不存在什么“本质”,甚至不存在什么“真实的”基本粒子?!这些虚无缥缈的所谓粒子,只是构成“可能出现的世界”,至于究竟出现什么世界,取决于我们怎样观测?!!

OMG!太不像话了!不是上帝疯了,就是你疯了!我必须出手了!爱因斯坦朝手里一看,既没拿柿子,也没拿鸡蛋,于是走到黑板前,画出一款模型:一只电子穿过一个小孔,冲向屏幕。老爱指出,现在,有两种解释:

根据哥本哈根解释:电子穿过小孔后,冲向屏幕的,不是所谓的电子或它的分身,而是一团概率波,呈各种可能的叠加态。别看只是一个电子的概率波,它占的空间可不小,覆盖了整个屏幕。电子会选屏幕上的哪个点落脚呢?波函数告诉我们,任何一点都有可能成为落脚点,只是各点的概率不同而已——它落在屏幕上任何一点的概率都大于零。OK,现在电子决定,落在A点。那么,此刻,重点来了:电子落在A点的概率一下子变成了100%,与此同时,其余无数个点的概率立即变成了零!这就是所谓“波函数坍缩”。其他各点概率波的瞬间消失,是因为A点中奖——问题是,别处的概率波怎么能立即知道A点信息呢?难道有超光速信号?这可是违反相对论的!也是违反“局域性”要求的。所谓局域性,通俗点说,是指在一定时间内,事物的影响范围,都是有限的,而不是无限的。所以说,哥本哈根派认为的“完整的”量子力学,其实不完整。

第二种解释:电子穿过小孔打到屏幕,存在N多可能的路径,而电子实际上走的是其中一条路。但是,现在的量子力学方程,不能精确地描述这条路,只能描述这些路的集合,并给出概率,这就是波动函数描述的所谓概率波——老薛所说的电子云。它说的是,电子出现在某处的可能性有多大。所以,这是一个“统计分布”的函数。这跟处理布朗运动的算法差不多,都是一种统计手法,权宜之计。从这个角度看,现在的量子力学,也算不上是终极版。

玻尔和他的小伙伴们表示:不太明白老爱在说什么。但他们觉得,“波函数坍缩”的猥琐形象需要洗白一下:波函数只是一个抽象的概率波,而不是真实飘荡在空间的波,所以,它在A点坍缩时,不需要把消息传给其他各点,也就是说,其他各点的波函数,不需要接到A点通知,就能在同一时刻把概率集中到A点,不管离A有多远。但是,这套含糊不清的说辞,又怎么能让老爱心悦诚服?所以,玻尔感到很受挫,他伤感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是量子力学。我想,我们是在耍些数学手段,这些手段适合描述我们的实验。”

对老爱的这款思想实验,玻尔和他的小伙伴们当时没有正面回应。不过后来,这个实验不断改进,由单孔衍射,变成双缝干涉,又变成自由开关双缝(没错,就是咱俩前不久做过的那个系列实验),进化出N个升级版、加强版,衍生出多少精彩绝伦的分析、匪夷所思的假设、不可思议的结果……这些后话,我们在前面说过,这里按下不表。

这个思想实验,虽然在会上没有结果,但它拉开了世纪论战的帷幕,两个幕后主角由此亮相台前,短兵相接,针锋相对,为我们留下一场精妙绝伦的精神大餐。

9.5.2 爱氏光盒

索尔维会议开着开着,变成了一场激烈的量子论战,场上阵营对峙,泾渭分明:

正方:玻尔、玻恩、泡利、海森堡。

反方:爱因斯坦、薛定谔。还有一位,但是大家都没有留意,倒不是分量不够,而是他不怎么说话——狄拉克。他始终对哥本哈根解释不感冒。老爱,我在精神上支持你!

无所谓方:徳布罗意。怎么都好,不凶我就行。但这个和平主义者内心还是偏向老爱的。

这里似乎有个规律,集团军都偏向玻氏,而独行侠都倒向爱氏。

裁判组:布拉格、康普顿等。他们只相信实验结果。好吧,其实他们是酱油组,因为这里没实验可做。于是,酱油组的阵容顿时强大起来,其他那些叱咤风云的牛人,在这里基本插不上嘴,只能用迷茫的眼神围观。

实际上,围观的又何止是酱油组,正反双方的成员后来也加入了围观团,因为场上变成了主帅的单挑。

老爱和玻尔的论战,不分时间和场合,会场上、餐桌旁、房间里,随时过招,爱因斯坦步步紧逼,花样迭出,招招奇绝,令人目不暇接;玻尔一一化解,沉稳老道,式式精妙,让人眼花缭乱。海森堡、泡利、埃伦费斯特等一干好事之徒这下可饱了耳福,却苦了徳布罗意,因为他只懂法语,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小伙伴们兴奋地凑热闹。其实听得懂的,也不比徳布罗意舒坦。比方说洛伦兹老先生,会场里的每一种语言他都听得懂,但量子新人类的思想,却让他困惑不已,这还不算太折磨,更折磨的是,他还要时不时地把这些毁三观的东西翻译给别人听,以至于他常有这种错觉——这些胡话是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洛老师在这种双重折磨下度过了索尔维会议的主持生涯。

小海和泡利在休息时,常常试着去拆老爱的招,玻尔会找他们交流,再次见到老爱时,玻尔就有了化解老爱攻击的新招。

世界上溜得最快的,就是时间。尤其是在你思考的时候。

三年的时间,很短,但可以发生很多事。对本文而言,这三年最大的一件事,是洛伦兹于1928年2月逝世。索尔维会议上,从此少了那个兢兢业业、德高望重的伟大物理学家的身影。

但是,历史,仍在阔步前进。以量子力学为基础的粒子物理蓬勃发展,新发现大量涌现,新成果竞相迸发,科学走到了人类思想成长之路的最前端。

1930年很快就到了。第六届索尔维会议如约而至。爱因斯坦、玻尔、狄拉克、海森堡、泡利、索末菲、克拉默斯等34名物理学家到会,其中有12个诺奖得主(有的是后来获奖),精英数量仅次于上次索尔维会议。

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大幕已拉开,不上也得上!既然非上不可,要打,就打个漂亮仗!老爱意识到,在边边角角搞旁敲侧击,在边城远塞玩儿战术骚扰,对于强大的哥本哈根派来说,都是隔靴搔痒,不解决问题,只能陷入没完没了的哲学纠缠。擒贼先擒王,诛敌先诛心,老爱犀利的目光盯向了新量子论的核心——不确定性原理,手中宝刀寒光游弋。

这三年,磨刀嚯嚯的当然不止是老爱,玻尔也没闲着。他系统分析了上次的战况,把老爱出的思想实验一一重演,整理思路。与此同时,玻尔自己站在老爱的角度,设计出各种精巧的思想实验来攻击量子论,然后自己化解,左右搏击之术炼得炉火纯青。没问题了!他对自己的攻防策略十分满意。

不过,当他见到爱因斯坦时,心里又开始打鼓了:老爱似笑非笑,一派帐下埋伏了刀斧手、只等摔杯为号的倜傥风情,难道小宇宙又要爆发?!

还是那个季节。落叶在寒风中舞动着火一般的色彩,回顾着短暂生命的绚丽,一如物理学的昨天。10月20日,两个老对手再次面对面。会议的主题是“物质的磁性”。

显然,玻尔没被磁性吸引。因为,对手神秘的微笑让他有点小紧张,又有点小期待。好奇害死猫,却成就了智慧。这才是最致命的吸引。他没失望,因为老爱终于开口了:

你想象一个盒子,盒上有小孔,给小孔配个快门,用计时器控制快门,可以随便设定开关小孔的时间。盒里有物,可射光子。称出盒子的重量。然后把计时器调到你喜欢的时间,开关一下快门,打开的时间t刚好放出一个光子……

剧本图像简洁,节奏明快,随着老爱的叙述,剧情在玻尔脑海里同步放映。听到这儿,玻尔的小紧张跟着光子飞走了,表情顿时轻松起来。因为,不确定性原理只对共轭变量——也就是玻尔所说互补变量起作用:动量VS位置;能量VS时间。老爱所述剧情对哥本哈根解释来说,绿色环保无污染,完全无害。于是,玻尔愉悦的脸上出现一个简洁的单词:So?

再次称盒子的重量。这句话从老爱微笑的小胡子下轻轻飘出,眼里笑意更浓。

然而,玻尔却似遭到重重的一击。作为绝顶高手,他立即掂量到这句话的分量——这是一场凶猛的冲锋,有了这次冲锋,前面的剧情就成了十面埋伏!他苦心经营的哥本哈根解释,现在身陷重围。但是,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高手,他明白,在论战中,探明敌情,确定其最终意图,是绝地反击的关键——哪怕这时刀已架在脖子上。于是,他稳了稳神,把爱因斯坦的结论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

1.用计时器控制开关,时间t是确定的。

2.光子飞走前后,两次所测盒子的质量之差,就是光子的质量m。

3.因为E=mc^2,所以,光子的能量E也确定了。

老爱借助自己版权所有、名满天下的质能公式,亮出老辣更兼雄浑、刁钻益加精准的一招。Look:E和t都相当确定!△E△t≥h/2π这款拉风的公式也就不成立了,不确定性原理是错的,以此为核心的哥本哈根解释还有脸面对江东父老吗?回去收拾收拾,像BKS理论一样,找个台阶,体面地死去吧!

玻尔和他的小伙伴们这回真的都惊呆了。比利时物理学家罗森菲尔德(Leon Rosenfeld)赶到会址见玻尔,恰巧目击了玻尔的败状,他回忆当时的情景:玻尔呆若木鸡,瞠目结舌,面如死灰。老爱形象高大威严,含笑不语,从容前行;玻尔亦步亦趋,一路小跑跟在老爱身边,激动、绝望、徒劳、无力地辩称:如果你的光盒真管用,物理学就完蛋了!

似乎是为了留下证据,在这个节骨眼上,好事之徒埃伦费斯特按下快门,拍下了这张千载难逢的照片。只见老爱满面春风,一派凯旋回朝的王者风范,含蓄的小胡子藏不住嘴角的微笑。玻尔的脚步和神情一样急切,脸上写满懊恼、不甘和失落,却又执著地想挽回点什么。

罗森菲尔德缺德地给了一个形象的形容:那晚,玻尔看上去就像“一只刚被暴打了的狗”。

那晚,索尔维会议的所有物理学家都不得安宁。因为面前随时会出现受伤的玻尔。他不停地游说各个物理学家,企图施展无敌神功,说服他们相信“如果爱氏光盒实验是正确的,那将是物理学的末日。”但是,他又作不出任何有效的辩驳。在玻尔的辩论生涯中,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没词儿了。是的,这是唯一的一次!

不开心更不甘心的玻尔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孤灯、只影,愤懑、忧伤。空乏其身、苦其心志之后,一闪灵光终于撕破了玻尔头顶无边的愁云。“物理学得救了。”罗森菲尔德笑道。

第二天一早,人们惊奇地看到一个神采飞扬的玻尔,与昨晚忧郁颓废的玻尔判若两人。他找到了克敌制胜的神器:测量。这是新量子论的重要支柱。

玻尔画了张“爱氏光盒”图,给老爱设了个埋伏:你不是要测量光子飞出前后盒子的重量差吗?那就必然涉及到测量方法。怎么测量呢?Look:用一根弹簧吊着盒子,盒子上有一根指针,指向刻度0。飞出一个光子后,盒子变轻△m,获得动量,指针位移△q,我们再把盒子下面的砣换个大点的,让指针回到0,砣需要增加的质量,就是光子的质量。这个测量方法,大家都没意见吧?

现在,关键来了:根据广义相对论,盒子在引力场中位置发生改变,测量用的时间T的快慢也要随之改变。在本案中,盒子丢了一个光子,变轻,就向上游荡,时间变快了△T。

这个变化是多少呢?当然不能靠猜,只能靠观测到的指针位移来算:△q。而根据测不准关系(老爱承认),要想把指针位置q搞得绝对确定,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样的话,动量p就得无穷大!所以,这个△q也不是一个确定值。玻尔用公式导来导去,导出一个讨厌的公式:

△T>h/△mc^2

这个公式好像在哪儿见过,但又的确没见过!别急,玻尔用完老爱的独创神功广义相对论,又把老爱的独门神兵质能方程△E=△mc^2代入上面那个公式,得到一个简洁的公式:

△T△E>h

这个公式真的很眼熟,是的,它正是海森堡的测不准关系!海森堡在1927年那篇著名的论文里,给出的公式是△q△p≈h;不久,他改善成△q△p≥h;后来,经肯纳德(Earl Kennard)等人的证明,发展成△q△p≥h/2、以及△q△p≥h/2π等形式。

老爱承认,你想同时去测能量和时间,一定得到不确定的结果。于是,他设计出这个光盒,把“测T”和“测E”两个动作分开来做,用可控的快门搞定T后,再用反复测量去搞定E。没想到,玻尔利用广义相对论证明,你没法把这两个动作完全分开——盒子扔出光子、质量变轻的同时,快门的时间就被广义相对论效应改变了。

高手啊!这招“借力打力”,玩儿得炉火纯青。老爱发出的致命一击,眼看无人能挡,却被自创的独门武功顷刻间化于无形,并以排山倒海之势反击回来!奄奄一息的玻尔逆袭成功,场上形势惊天逆转——爱因斯坦忘记了广义相对论!匪夷所思的一幕骤然出现,令在场的所有人眼镜大跌,忘记了呼吸。最遗憾的是,埃伦费斯特忘记了拍照。绝顶高手巅峰对决,没有眼花缭乱的架式和缠斗,只有深厚的内力和奇绝的谋略,沉稳老辣的一招一式令围观的同道们拍手叫绝,峰回路转的刺激剧情更是让广大观众的小心脏兔奔鹿撞!

这下,轮到爱因斯坦自己目瞪口呆了,他一声叹息,嘀咕了几句,被哥本哈根派胜利的欢呼声淹没。爱因斯坦精心打造的超级武器“爱氏光盒”被哥本哈根派当场夺走,作为量子正宗的明证。似乎是嫌文字资料不给力,所以他们还做了个光盒的实体模型,存放在玻尔研究所,以供观瞻。哥本哈根解释就像春天的柳絮,洒满量子江湖,在多数物理学家心中生根发芽。是的,世界是随机的、不确定的,因果律已死,宇宙自由了!

浩瀚壮美的大自然看上去仍然因果明晰、严守章法、秩序井然、分毫不爽。但是,在最隐蔽、也是最基本的地方,上帝留了一张底牌,圈了一片禁区。在这里,它摆脱了牛顿铁腕的禁锢,逃离了麦克斯韦圣手的摆布。爱因斯坦很痛苦,拉普拉斯很幸福,因为他没赶上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老爱口头上承认,量子力学是自洽的,它的内部没有矛盾。但这绝不代表量子力学就是全部真相,量子论也只是瞎子摸象,摸到了很大一部分,甚至摸到了象的整个轮廓,然而,这头大象的内部机制还没搞清楚。你只看到象在溜达,却摸不清它的方向和目的,但这不代表它真的没有方向和目的。所以,量子力学是不完备的。爱因斯坦相信,在我们的量子力学没看见的地方,一定隐藏着某种因果性的机制,它还没被我们揭秘,所以,量子世界的行为才显得如此风骚怪异。搞清楚这个机制,那个循规蹈矩的、客观的世界,就会三从四德地回到物理学家面前——是的,我们的目标是“找出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任重而道远,绝不接受“对于世界我们能描述什么”这种没出息的懒汉思想!

人的耳朵总是习惯跟着强者转,也就很少对准其他声音。实际上,哥本哈根派宣布胜利后,与会人员的观点并不是一边倒,有人当场对玻尔提出了质疑:“你不是主张实验设备应该按传统方式来处理吗?怎么今天在处理指针、标尺、光盒时,用的都是量子化的手法?”这个质疑无疾而终,因为连玻尔自己也没搞清楚,微观和宏观的界限在哪儿,这是一笔糊涂账。爱因斯坦的那几句嘀咕也无人关注,他认为,盒子里的时钟变化,是可以利用盒子外面的标准时钟修正的(前面讲过,塔顶、塔底两个时钟由于在引力场中的位置不同,时间不同步,但可以根据塔底的时钟读数,用广义相对论来精确计算、比较出塔顶时钟究竟变快了多少),所以,盒子里的时间是可以确定的。老爱没有玻尔的无敌神功,耐心地向每一个物理学家广而告之,他只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埃伦费斯特。埃老师已经完全接受了哥本哈根解释,他半开玩笑地劝老爱:“你不要再试图制造‘永动机’了。”老爱闻言,一笑而过。随后,埃老师把老爱的看法转告给玻尔,玻尔不以为然,他认为,根据量子论,对一个孤立的粒子来说,不可能同时包括精确能量和时间。

无论如何,玻尔在这场辩论中赢得漂亮。光盒实验之后,爱因斯坦不再找量子力学“不自洽”的茬,把目标转向量子力学“不完备”。老爱对哥本哈根解释的态度,让诸多量子物理学家怅然若失,玻恩说:“我们失去了我们的领袖。”不过,老爱并没有站在量子力学的对立面。1931年9月,他再次推荐海森堡、薛定谔获诺奖,在推荐函中写道:“这个理论毫无疑问包含了某些最高真理”。

第六届索尔维会议结束后,10月28日,老爱溜达到伦敦,出席了由罗斯柴尔德男爵主持、为东欧穷苦犹太人募捐的晚会。时年74岁的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也出席了晚会,他是英国杰出的现实主义戏剧作家、世界著名语言大师、192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擅长用三句话总结任何事。在演讲中,老萧对到会的差不多一千人说:“托勒密造了个宇宙,hold了1400年;牛顿也造了个宇宙,hold了300年;现在,爱因斯坦又造了个宇宙,我不知道这个能hold住多长时间。”所有人都被老萧搞笑了。老爱也笑得很大声,却抹不掉眼中淡淡的忧伤,为物理,也为欧洲。不久前,纳粹党在国民议会选举中得到640万张选票,是上次选举赢得选票的8倍。老爱知道,这不是好兆头,欧洲将面临的灾难,并不比因果律面临的灾难小。

爱氏光盒一役后,物理江湖风云突变,不确定性的凯旋门在因果律的废墟中拔地而起,伴之而来的,是新发现的大爆发,1932年更是出现了第三个“奇迹年”,前两个分别是牛爷和老爱个人的创造。而1932年的奇迹,则是全体科学家智慧的结晶:中子、质子模型、液滴模型、人工放射性、正电子、物质产生和湮灭……诺奖委员会傻眼了,物理学奖只有一个,掰成几瓣也不够发啊!并且,海森堡、狄拉克、薛定谔、玻恩、泡利这些个大神还没来得及打点,于是痛苦地决定,1932年不发了,拖到1933年再说!这才有了老薛大叔和两个男孩一起领诺奖的剧情。

不确定性原理带来的新思潮席卷了整个物理江湖,但它自身也面临着不断的挑战。2003年,日本名古屋大学教授小泽正直提出“小泽不等式”:

Δq×Δp+Δq×σ(p)+σ(q)×Δp≥h/(4π)

其中,σ(P):测量前动量涨落,σ(Q):测量前位置涨落。

我们知道,海森堡不等式Δq×Δp≥h是说,“Δq=0,绝对确定时,Δp无限大”。

而小泽不等式在说:“当Δq、Δp都等于0时,σ(p)、σ(q)才会无限大”。意思很明白:Δq、Δp可以同时量得相当精确。这一点,已被小泽团队的实验表明。他们测量中子自旋的相关值,精度突破了海森堡测不准关系式的极限值,服从“小泽不等式”。然而,不管你怎么精确,它也不完全确定,因为,这个新公式依然是个不等式,而σ(p)、σ(q)也不肯无穷大,所以,不确定性依然成立。这篇论文于2012年1月15日发表在英国的《自然—物理学》杂志上。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同年9月7日,美国《物理评论期刊》上又发表了一篇论文,多伦多大学的罗泽马(Lee Rozema)团队利用他们的新式武器“弱测量技术”对付光子,海森堡测不准关系再次遭到无情的摧残。

但是,不确定性原理仍然坚挺,是粒子内秉的量子性质在顽强地支撑着它,继续接受着前赴后继的无情拷问。是的,在真相面前,没有哪个理论是天然神圣不可侵犯的,你符合观测,就是王;不符合观测,就是王八蛋。没商量。

9.5.3 量子纠缠

时光如水,无关落花。1933年,第七届索尔维会议召开,主题是春花般怒放的原子物理。爱因斯坦没有出席。因为西方乐、太阳热,德国出了个希特勒——这厮火了!丫成功扮演了德国大救星的角色,迅速掀起了爱党爱国爱民族的新高潮,举国统一思想:异见、异族、异国者亡德之心不死。纳粹党亢奋地一手抓头脑清洗,一手抓异类清洗,两手都特硬,洗得很干净,被整、被驱逐的人不计其数,别的不说,光学者就1600多名,其中包括已经获诺奖和将会获诺奖的20名科学家。慷慨得令人瞠目结舌!老爱哪受得了这般大手笔?!于是再次扔掉德国国籍,辞掉在柏林的职务,开始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后来,辗转到美国普林斯顿研究所。

然而,他仍然接到一个噩耗:1933年9月25日,埃伦费斯特朝16岁的智障儿子瓦斯里开了一枪,然后饮弹自杀。他留给爱因斯坦、玻尔等挚友的遗书表明,他的崩溃,不仅因为社会、家庭的风雨飘摇,也因为物理学的冲突动荡。他已无法理解这个世界。

埃伦费斯特选择离开,而爱因斯坦却只能选择留下来。他的心,又何尝不是饱经风雨!一直以来,不论是在生活上、三观上、学术上,他都是一个不入主流的局外人,从到离群索居的习惯、世界公民的三观,到光电效应、波粒二象、狭义相对论、广义相对论,没人理解他,他的每一个新观念,不管是物理的还是人文的,都得不到主流认同。他的身影,总是疏离在人群之外。但是,经过实践后,人们慢慢发现,你不得不朝那个孤单的身影走去,这个局外人,原来是领路人。

又逢物理江湖的乱世,老爱选择了继续战斗。须发已白,赤兔已老,征程坎坷,夕照如歌。他,还会是那个开路人吗?

多数新生代的物理学家没兴趣讨论量子力学,他们认为,东西好用就行了,八卦它的本质干嘛?那些老头子争论量子力学的意义,其实没啥意义。这也不怪年轻人,因为要忙的事情太多了,在那个奇迹频发的年代,讨论那些本质问题实在是浪费时间,不说别的,单说“用加速器撞碎原子核”这一项,就是一座挖不完的金矿!狄拉克说过,自海森堡取得突破以来,理论物理迈入空前的黄金时代,任何一个二流的学生都可能在其中作出一流的发现。在一猫腰就能捡到金子的时代,放着金矿不挖,却去讨论金矿的来路,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傻事谁干?

只有老爱干,并且是两件傻事一起干:构建统一场论,拷问量子力学。这两件事,一个是不可能的任务,一个是讨人厌的任务。但终须有人去做。他的选择,总是远离人群。

然而,这次,他有了两个伙伴:一个是他的同事,俄国出生的美国物理学家波多尔斯基(Boris Podolsky);另一个也是他的同事,以色列裔美国物理学家罗森(Nathan Rosen)。

1935年5月15日,他们联名发表了一篇论文,论文由爱因斯坦创意,波多尔斯基撰文,罗森运算,史称“EPR论文”,论文的题目是一个问句:《量子力学所描述的物理实在可以认为是完备的吗?》。对这个问句,论文给出的回答很干脆:“No”。

这次攻击的目标,是哥本哈根解释的两大概念:观测、波函数。我们来复习一下,对这两个概念,哥本哈根解释是怎么说的:

观测:你能看到什么,取决于你怎样去看。观测行为,会不可避免地骚扰观测对象。也就是说,观测行为本身,就是观者与被观者相互作用,这是一个互动过程。“人机测量影响多。是什么?凭观测”嘛。

波函数:它描述了粒子的量子态和量子行为,它是一缕抽象的概率波,而不是真实飘荡在空间的波。在你观测之前,波函数描述的那个粒子没有任何物理量,它不在任何地方。它是不确定的。

那么,你去观测概率波,会怎样呢?

答:它会坍缩。你不看它,它是虚无缥缈的波;你一看它,它就立马随机选取一个值,确定下来——坍缩成粒给你看!

真的是这样吗?EPR建议,我们假装观测一下,然后大家来猜猜结局:

有两个粒子,一个叫小小,一个叫圆圆,她俩亲密接触、互动了一下,然后光速各奔东西。我们知道,作为一个粒子兼青年舞蹈艺术家,自旋是必须的。前面说过,粒子的自旋只有两个量子态:向左转,向右转。学名一般叫上旋、下旋。但叫啥都无所谓,只要二者方向相反,就没错。为了方便,我们记住“左”、“右”就OK了。问题的关键是,她俩分手后,如果你向左转,我也跟着向左转,思想上行动上高度统一,那,这个世界就失衡了。

世界没有失衡,因为守恒定律这根定海神针还在。于是,只要其中一个一路向左,另一个就必须一路向右。平衡,才是稳定之本。

背景资料介绍完毕,现在,我们请新老两代大侦探“哥本哈根解释”、“经典解释”来分析一下:这个美妙的平衡是怎么实现的?

哥本哈根解释:

在观测之前,没有什么小小和圆圆,她们的状态是不确定的,什么位置啊、动量啊、速度啊、方向啊…...这些都是胡扯,你可以说她们在这儿,也可以说她们在那儿,反正她们哪儿也不在——咦,我是在胡扯吗?当然不是,她们现在只是一缕抽象的概率波。什么?你说她俩应该是两缕波?不,一缕,就是一缕。观测之前,她们没有物理量,说“两缕”?太可笑了!

哦,你说没观测之前,情况很乱很狗血,不如观测一下?好的,那就观测。前面那首《江城子》怎么说的来着?“一观测,便坍缩。”波函数坍缩之后,她们就现出原形,变成粒子真身了。那,她是“左”还是“右”呢?这个不好说,因为观测之前,她的状态是不确定的,既是“左”,又是“右”,呈狂拽炫酷的叠加态,在这种状态下,你去观测,不论是小小还是圆圆,她选左或选右的可能性都各占一半,好吧说句术语:左右概率各50%。

现在我们来观测小小,她随机选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左”旋,果然花气袭人、艳色惊心啊!恍然间,差点忘了圆圆!她那边是什么情况?哇,“右”旋!万种风情的右旋!果然是个有责任敢担当的奇粒子!那一刻,正义女神灵魂附体,小小向左的同时,圆圆果断向右,世界守恒了,宇宙平衡了!

经典解释:等等,哥大侦探,你观测小小时,圆圆已经离小小十万八千里了,小小又是“随机”选左,也就是提前无暗箱无内定无剧本无串供,圆圆怎么知道自己在那一刻必须“同时”选右呢?就算她俩用光信号沟通,也来不及啊!发超光速信号之前,麻烦你推翻相对论先!

哥本哈根解释:愿聆典大侦探高见。

经典解释:

按照哥大侦探的解释,你得解决两个问题:

一是解决超光速信号问题,这个违反了相对论。

二是解决圆圆的坍缩问题,观测小小时,圆圆的状态只有两种可能:A.坍缩了;B.没坍缩。那么好,我们按照哥大侦探的说法,来分析下:

A.坍缩了。你不是说“一观测、便坍缩”吗?你观测的是小小,小小从命坍缩便是,可圆圆凭什么也去坍缩?难道“不观测,也坍缩”?果真如此,你说的“观测之前,不存在真实、客观的物理量”就是梦话了。现在你没观测圆圆,圆圆也坍缩了,并且坍缩得如此真切如此具体,那她算不算真实、客观的存在?!

B.没坍缩。如果你说小小坍缩后,圆圆坍缩与否不确定,或者根本没坍缩——总之一切不确定,你得去观测,使她坍缩了才能确定,那就更不对了,小小左旋,而圆圆处于不确定状态,所谓左右叠加状态,你是要守恒定律去死吗?!

要解释“你瞄到小小左旋的同时,圆圆必然右旋”的问题,很简单:没有什么坍缩,也不用什么超光速信号,不管你观测还是不观测,谁左旋、谁右旋,她们在分手的那一刻,就已经确定了。此后,不管你啥时去观测,你只能得到这个早就确定好的结果。总结:两粒子亲密互动后,从分开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个左旋,一个右旋。这个解释简约明理有内涵。再看看哥大侦探你的解释,把剧情搞得如此曲折离奇,你当奥卡姆剃刀是削土豆用的?

……

EPR让新老两代大侦探在论文里打了一架,史称“EPR佯谬”。实际上,EPR原版要测的,是动量、位置,但是它俩涉及的物理量多,情况变化多端,数值也千奇百怪,解释起来很麻烦,容易绕晕。于是,爱因斯坦的追随者、美国物理学家戴维·玻姆(David Joseph Bohm)把EPR佯谬改成了测量自旋,自旋只有两个量,要么左,要么右,讨论起来简明酣畅,效果毫不逊色,实在是融精简版、升级版为一体的精品设计。当然,这已经是1951年的事儿了。

话说EPR论文发表后,引起了哥本哈根派的一阵小恐慌,声称爱因斯坦又一次抨击量子论——他们早就把哥本哈根解释与量子论画上了等号,却不知老爱的目标是给量子论找到一个新解释。泡利得到消息,立马写信给海森堡,准备组织反击,但他自己不打算出手,因为这事儿挺麻烦。小海一向最听师兄的话,立即提刀跃马,来到阵前,却拎起了酱油瓶只顾围观——文章写好了,却压在抽屉里不发。因为,主帅出马了。

玻尔乍见EPR论文,如遇晴空霹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皆扔,专心应付老爱扔过来的一对诡异粒子。一开始,当玻尔冷静下来时,他惊喜地发现,EPR的问题不难解答。但当他更冷静时,他惊奇地发现,问题并不那么简单……这个过程重复N次,搞得他时而欣喜,时而郁闷,时而沉思,时而激动,让研究所的小伙伴们着实领略了表情帝的倾情巨献。

10月15日,也就是在EPR论文发表5个月后,玻尔的答复也发表在同一论坛,连题目也Copy了EPR论文:《量子力学所描述的物理实在可以认为是完备的吗?》。对这个问句,玻尔给出的回答也很干脆:“Yes”。

但他的答复内容,却一点也不干脆。这次,他忍痛让了一步,承认EPR成功地偷窥了圆圆——既“观测”了,又没造成“力学”骚扰。同时,他又认为,通过观测小小,去判断圆圆的情况,怎么说也是间接的,只有对圆圆进行“实际的”观测,你才能说圆圆“真的”右旋了。但是,这样,就说不清“观测小小之后、观测圆圆之前,守恒定律怎么办”——小小确定左旋,而圆圆不确定,左右叠加ing,不守恒啊!

于是,玻尔作出一个连自己也不太容易接受的判断:对小小的窥视行为,虽然不会立即对圆圆产生“力学”骚扰,但还是会对圆圆的“行为预测”产生“某种影响”。也就是说,虽然你没直接观测圆圆,但也是通过间接骚扰,才搞到圆圆的情报——她右旋了。所以,不存在没有相互作用的观测。你搞到了谁的情报,就一定对谁造成了骚扰,至少是间接骚扰。所以,“是什么,凭观测”,以及“一观测,便坍缩”还是没错。玻尔强调,这种间接的信息骚扰,不是物理上的真实的超距作用,所以并不违反相对论。但这个神秘的骚扰究竟是什么呢?玻尔没给出谜底。不是力学骚扰,不是真实的超距作用,却又产生了作用,这种神奇的解释让人抓狂,于是,爱因斯坦称之为“玻尔的妖术力”、“幽灵般的相互作用”。玻尔自己也感到,这个解释不给力,没有对爱因斯坦形成有效反驳,顶多算是反对。

于是,玻尔把注意力放在详解互补原理上。他说,没有什么量子世界,只有抽象的量子力学描述。你要是跟一个实在的粒子图象认真,你就输了。在观测之前,不存在什么自旋,甚至不存在什么粒子,小小和圆圆不是亲密互动过吗?从那一刻起,不管她们是形影不离还是天各一方,在观测之前,她都是一个整体,这个整体,你也不要看成是个双倍大的粒子,因为没有观测之前,它只是一缕抽象的概率波,而不是一个实在的系统。只有当你观测了,这个虚无的系统才变成了小小和圆圆这绝代双娇。正因为她们是一个整体,所以,你观测了小小,也就骚扰了圆圆——虽然是“间接”骚扰。

双方立足点不一样。所以吵起来,就是鸡同鸭讲,说不到一起去。

老爱认为,两个粒子亲密互动后分开,她们依然是两个实在的、客观的粒子。分开后,你观测其中一个,就知道另一个的情报,那么,如果没有超光速信号,就只有一种可能:她们分开时,各自的状态就已经确定了。粒子是客观的、实在的,它本就如此,而不是你观测了它才变成这样。

而玻尔认为,两个粒子亲密互动后,就成了一个虚无的整体,不管它们分开不分开。既然是一个整体,就用不着超光速信号,你观测其中一个,自然就骚扰了另一个。观测前,不存在什么客观、实在。你看到什么,都是观测方式决定的。

这次交锋,谁也没说服谁,双方都很苦恼。尤其是玻尔。玻尔也知道,自己的这次回复不太给力。1949年,他承认,当初的回复“表达不充分”,还有含糊不清的地方。他强调,EPR问题论战的重点是,搞清楚哪个是事物本身的行为,哪个是它们与观测者的相互作用。

双方的论战本身,倒是十分符合哥本哈根解释中的“观测”:你看到什么,取决于你怎样去看。双方站的角度不同,对论战胜负判断也不一样。论战伊始,狄拉克认为老爱给了量子论致命一击,而哥本哈根派宣布玻尔胜利了,但薛定谔却兴奋地宣称,老爱揪住了对方的尾巴。

老薛在与老爱讨论EPR佯谬的信中,用到一个词:纠缠。这个词后来成为量子论的一个术语:两个粒子发生了亲密互动,分开后依然保持纠结不清的暧昧关系,就叫“量子纠缠”。

EPR论文的目的是挑战哥本哈根诠释,却在不经意间打开了一扇门——这个副作用的意义似乎更大,因为对EPR实验的较真,让物理学家们不知不觉走进了神秘的量子纠缠世界:天各一方的两个粒子高度协作,到底受谁摆布?波函数的神秘坍缩究竟因何而起?玻尔妖术力到底是真是假?超距作用的背后究竟谁是幕后黑手?对它的刨根问底,挖出了又一座学术金矿,引发了无限可能。欲知后事如何,咱俩以后再说,因为,现在论战还没有结束。

9.5.4 薛定谔猫

玻尔感觉自己对EPR的回复不够给力,其实爱因斯坦觉得EPR论文写得也不够给力,关键点没表达清楚:此处某物的状态,不能取决于对彼处另一个物体的观测。身在天狼星的圆圆是否右旋,不是靠我们偷窥地球上的小小是否左旋来决定的,就算她俩是闺蜜也不行。这个要点就是:分离原理。

物理学是在描述现实,这没错。但是,我们的描述可能是完整的,也可能是不完整的。为了把这个简单的道理说清楚,老爱又提出一个思想实验:

这回是两个盒子,1号和2号。都是密封的。其中一个盒子里有个球——真的有个球。打开盒子看有球没球,就叫“观测”。OK,现在你打算观测1号盒,在开盒之前,它有球的概率是50%。但是当你开盒之后,球在,概率就是100%;球不在,概率就是0。两个盒子,球在其中一个里面,对这个“现实”,有两种描述法:

1.球在1号盒的概率是50%。

2.球在1号盒里,或者不在1号盒里。

很显然,第1种描述是不完整的。开盒之前,如果第2种描述你做不到,那你只能老老实实地说,“两个盒中,有一个没球。球在哪儿?打开一个才知道”。而不是一句“球在1号盒的概率是50%”就万事大吉了。至于2号盒里,有球就是有球,没球就是没球,那是2号盒自己的事,跟1号盒里有没有球完全没球关系。你事先知道两个盒子里只有一个球,从数学上,可以用“一个盒里有球的概率是50%”来描述,打开1号盒,就知道2号盒有没有球,这时,2号盒有球的概率就是确定的1或者0。但是,你不能说,这就是完整的描述。假如你事先不知道这两个盒里是否有球、有几个球,那么,你再怎么观测1号,也没法知道2号的情况,因为这时,2号有球/没球的概率依然是不确定的50%,至于有几个球,就更不确定了。所以,回到那个结论:2号盒的情况,不是由观测1号盒来决定的,跟你是否观测、如何观测1号,都没一毛钱关系。这就是“分离原理”。

为了进一步搞好哥本哈根解释的拆迁工作,老爱搞来一桶炸药:不是说“观测前,各种可能呈叠加态”吗?那好,这桶炸药将在下一年某时自爆。一开始,我们的波函数描述得很好——这是一桶未爆的炸药。但是一年后,波函数是这样描述的:这桶炸药,处于已经爆炸和没爆炸的叠加态!在我们的真实世界里,存在这种呈癫狂状态的炸药吗?嗯哼,还说这种描述是完整的,什么“观测之前,小小和圆圆处于不确定的左右叠加态”,这不就等于在说,这桶炸药既爆炸了又没爆炸吗?

老爱虽老,但这套动作耍起来也是行云流水,一口气扔出两个粒子、两个盒子、一桶炸药,动作优雅,威力惊人。饶是这套强力组合拳,老薛犹嫌不够给力,他融汇物理学、生物学、哲学三大神功,一举炼就爱氏炸药的疯狂升级版、物理学的超级怪兽——薛定谔之猫!

又是一个盒子,盒子里关着一只无辜的猫咪,还配置了魔鬼装备:一丁点放射性原子,放在盖革计数器中,盖革计数器控制一个锤子,锤子下有一瓶剧毒气体。原子一小时内“可能”发生衰变,射出一个中子,盖革计数器收到中子,就用锤子打碎毒气瓶,毒死那只猫咪。

根据哥本哈根解释,在没观测之前,原子处于暧昧状态,那个中子射还是不射、什么时候射,完全是不确定的,你不观测,它就处于“射了、没射、秒射、12秒射……”各种可能的叠加态,你一观测,它就随机选一个确定的剧情给你看,比方说在第12秒Hold不住射了,锤落瓶碎,毒溢猫亡。

好吧,对于原子这种看不见的东西,你可以用所谓概率、叠加态之类的神器来应付我们,反正只凭想象,眼不见心不烦。现在好了,原子的叠加态直接导致了猫的叠加态:中子射出,猫死;中子没射出,猫活;中子处于射与未射的叠加态,那么,猫,也处于死和未死的叠加态!

薛定谔嘴角现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亲爱的,在没观测之前,这只猫既是死的,又是活的,是吗?

老薛的意图很明显,生物学上不可能存在“有的猫活着,它已经死了;有的猫死了,它还活着”的恐怖景象。所以,要么,你就改哥本哈根解释,要么,你就背起违反生物学常识的罪名,承认存在又死又活的生物!

太歹毒了吧?一个解释而已,大家随便聊聊也就过去了,用不着玩儿这么大吧?!哥本哈根派幽怨的眼神有些受伤。

“好吧,算你狠!”哥本哈根派权衡利弊后,强咽一掬苦泪,咬牙切齿地答道:“是的,没观测之前,这只猫确实既是死的,又是活的!”我的痛,你永远不懂。

上帝啊!宽恕我们这些无聊的人类吧!

薛猫一出世,没等炒作,就火了,在物理学界精灵圈里如日中天,风头压过了麦克斯韦妖、拉普拉斯妖等老牌明星。在薛猫咄咄逼人的瞪视下,几个恼人的问题再也捂不住了,它们被迫来到你面前,用手撑开你的眼皮作自我介绍,你再也没法假装看不见了。现在,我们就在眼前随便抓几个问题假装探讨下:

最现实的问题:猫真的既死了又活着吗?

不管是根据方程,还是根据哥本哈根解释,在没观测之前,原子“发射了中子,没发射中子,发射到哪儿,何时发射”这些项目的所有可能性都叠加在一起,混搭成一缕幽灵般的概率波。而猫的命运,的确捏在这个叠加态的原子手中,所以,猫的死活,也只能处于叠加态。因此,哥本哈根派就算咬碎钢牙,也得信誓旦旦地发布“此猫死了,它还活着;此猫活着,它已经死了”的消息。于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第二个问题。

最纠结的问题:观测仪器和观测对象的关系问题。

我们这些观测者,以及我们依仗的这些观测仪器,不管是加强版的还是袖珍版的,都属于宏观世界,而我们观测的那些粒子,属于微观世界。老薛强迫微观的原子和宏观的猫同呼吸共命运,让人不得不追问: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有分界线吗?说“没有”,应该不对,因为量子论解释不了宏观现象,而相对论又搞不定微观现象,很显然,有一条鸿沟横亘在此;说“有”,那就相当纠结,这个分界线在哪儿?究竟几个原子以下是量子论说了算?几个原子以上是相对论说了算?这个问题,就像“多少粒沙子可以算一堆”一样不好回答。于是,接下来的问题就更纠结了:观测仪器和观测对象之间的界限在哪儿?咱俩派一个光子去撞原子,原子受激发射一个光子(在我们看来是“反射”),被我们的仪器接收,于是我们挖到了原子的隐私。那么,这个光子,是仪器的一部分还是观测对象的一部分?对这个问题,玻尔给了个不算答案的答案。他说,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之间,没有明确的界线。观测者和被观测者的关系就更模糊了,它们不仅界线不清,关系更是密不可分。就好比盲人拄拐,他通过拐杖“观测”世界,那么,你来说说看,他的“感知”是从拐杖尖开始的,还是从拐杖柄开始的?但是,对提问者来说,你如此回答,只是在应付问题,而不能解决问题。不管是多么宏观的物体,都是由微观粒子组成的,你搞不清分界,就只好乖乖地回答第三个问题。

最狗血的问题:月亮姐姐在哪儿?

你不观测它时,它就是各种可能的叠加态,按照波函数展开,它是不确定的,非客观、非实在的。面对这个解释,爱因斯坦愤慨地揶揄道:“难道我不看月亮,月亮就不存在吗?!”没想到哥本哈根派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的!因为组成月亮的,说到底也是一个一个粒子。粒子嘛,我们大家都知道,你不看它时,它是不确定的,不确定的粒子不是粒子,只是概率波,按照波函数演化弥漫在空中。既然组成月亮姐姐的每一个粒子都是不确定的,那么,月亮姐姐本身也就是不确定的了,她是无数粒子的无数可能的叠加,你不看她时,她是无数抽象的、虚无的波函数,不存在一个客观的、实在的月亮姐姐。但是,只要你一观测,她就立即坍缩成一个星球,无辜地挂在那儿给你看。“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如果李白知道,自己挚爱的明月只是一团概率波,他还会跳水去捞她么?当然,李大诗人的问题,相对于宇宙生命的问题,还是小问题:地球是怎么来的?在没观测之前,地球也应该是不确定的概率波,不是客观的、实在的,在一团非客观、非实在的概率波中,生命是怎么产生的?难道非要有个外星生命一通观测,才有了一个地球,然后才有了生命?好吧,就算真的是这样,解决了地球生命的问题,可是,那个外星生命又是从何而来?要知道,没观测之前,宇宙里都是不确定的概率波啊,哪有什么星球?!好吧,扯远了,再扯回来:你看她,她才出场,那么,究竟谁才有资格令她出场呢?这就是我们不得不硬着头皮硬扛的第四个问题。

最抓狂的问题:猫可以是观测者吗?

在没观测之前,猫处于死/活叠加态。问题是,“谁”观测之前?你?我?物理学家?凭什么啊?不是谁都行吧?那么,有条件?年满16周岁身高不低于160cm小学以上文化程度?你说这种条件太荒唐?是的,我也同意,大自然不应该有如此势利眼的限制。那么,婴儿行不行?婴儿行的话,猫凭什么不行?难道盒子没打开之前,猫在里面没观测?它也有眼睛啊!并且很犀利。它在盒子里观测自己,让自己的波函数不停地坍缩、确定,就没有什么“死/活叠加态”的猫了,是不?答案居然是“不”?因为猫不能观测自己的生命状态,说白了,就是它没有判断自己是死是活的意识。神马?“意识”?太扯了吧?!波函数要不要坍缩,竟然是观测者有没有“意识”决定的?你还真别不信,实验表明,如果你只是放一个设备在那儿,不去观测,波函数是不坍缩的,比方说,你在双缝实验中,把一个监视器放在其中一条缝上,不启动它——让它处于非工作状态,像石头那样闲置在那儿,那么,条纹依然存在,一旦你启动它,并且能够观测粒子究竟通过哪条缝时,干涉条纹就不见了——波函数坍缩了!苍天呐……好吧,就算是这样,波函数又是怎么知道,哪个观测者有“意识”、可以坍缩,而哪个观测者没“意识”、不必坍缩呢?

……

薛定谔猫那欲生欲死的暧昧身影,不死不活邪魅眼神,消蚀着哲学家的敏感的大脑,啃噬着物理学家脆弱的神经,不管你怎么去讨论它,最后都会被你自己的思路逼疯,就连把全部生命都用来思考的霍金都受不了,他说:“我一听到薛定谔之猫,就跑去拿枪。”好在霍金既不能跑,又拿不了枪,所以,不知死活的薛猫还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让你焦虑,让你好奇,让你抓狂,让你着迷。

真正的科学理论,就是不怕辩驳。越是害怕辩驳的理论,越是容易破产。不自信,才会反复强调“不容辩驳”。这场论战的发起者早已随时光逝去,但论战仍在继续。伟大的世纪论战动用了最强悍的智慧,也没有挖到那个理想的、清晰的、唯一的答案,却挖出无数神秘的暗道,通向未知的远方。这让我们愈加清楚地意识到,量子论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不可思议,而是比我们以为的更加不可思议!

刘萝卜锅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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