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能否在21世纪实现伟大的复兴?

中国人素来有天下主义的抱负,他并不孜孜于追求中国的世界领导地位,也不反对由美国主导的全球化。但是,当今这个世界上还是现实主义者多过理想主义者。国际政治领域的现实主义反对政治一体化,满足于现在的国际无政府状态,坚持国家利益、民族利益至上。如果他们在理论上和政治上保持强势,世界联邦和世界政府的理想就会遥遥无期。在这种情况下,正在迅速崛起的中国就要准备好有朝一日担当“最后的大国”的历史责任。

如果中国有机会在21世纪成为最后的大国,那就不仅仅是一种“崛起”,而且是一种“复兴”。中国与英国和美国不同,它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曾经有过多次的沉沦与复兴。中国最近的一次沉沦不过是19世纪的事。中国最近一轮的复兴,也不是21世纪才提上议事日程,而是过去一个世纪艰苦卓绝努力的延续。

推荐序:最后的大国

王之明博士

保罗·肯尼迪的这本书总结了公元1500年以来大国兴衰的历史,并对“今后世界政治的格局”作了预言。他认为:第一,在最近的将来,没有任何国家可加入目前(1988年)由美国、苏联、中国、日本和欧洲经济共同体组成的“五头政治”中去(基辛格则认为,很可能再加上印度,构成“六头政治”),也就是说,这些国家将是最后的大国。第二,就五国而言,世界生产力量的平衡在某些方面已经从苏联和美国,也开始从欧洲经济共同体,向有利于日本和中国的方向倾向。虽然中国还落后于日本,但是它发展得最快。第三,中国经受了长期的艰难困苦,它的现任领导人看来正在实现一个宏伟的、思想连贯和富于远见的战略,这方面将胜过莫斯科、华盛顿和东京,更不必说西欧了。这个战略就是在国家主义的意识指导下,平衡各方面的改革要求,利用一切注重实效的手段来竭力发展中国的综合国力。最后,保罗·肯尼迪强调说,尽管中国此刻正压缩军备开支,但它无意于将来仍然在战略上“无足轻重”;相反,中国越是以柯尔培尔式的国家主义推动经济向前发展,就越是意味着要搞军备扩张基础上的强权政治。“这仅仅是时间的问题。”

当中国准备在21世纪“和平崛起”之际,保罗·肯尼迪的《大国的兴衰》一书,显然是很值得国人一读而再读的。

一、大国的涵义

学者对于大国的定义,虽然说五花八门,但大体上可以归为两类。

一类指向普通大国。譬如《管子》一书提出“地大国富,人众兵强,此霸王之本也”。当代中国学者也认为:“大国一般土地辽阔,人口众多,资源丰富,与小国相比,具有生存能力强、战争潜力雄厚、回旋余地大等有利条件,有利于支持长期战争。”日本学者山本宣吉说:“大国从其意义上来说,是只考虑本国目的(比如经济发展、就业、物价稳定等),为了实现这些目的,而采用某些财政、金融政策的国家。”他强调的是大国具有制定和执行独立经济政策的能力。“‘大国’即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不接受来自他国的影响(政策效应),相反,本身的行动、政策反而给予他国以极大影响。”而小国则只能在军事上和经济上成为大国的附庸。

另一类指向霸权大国、统治大国或者说领导大国。德国历史学家兰克在1833年发表的《列强论》一文中,提出“大国”的定义是:一个大国“必须能够与其他所有联合起来的大国相抗衡。”根据英国学者怀特的定义,“统治大国”是“拥有超过全部竞争对手之和的力量的国家,无论遇到对手怎样组合发起进攻,都能从容不迫地策划战争的国家。”当今美国的军事预算,超过排在它后面二十个国家的总和,当然够得上怀特所谓“统治大国”的标准。乔治·莫德尔斯基则认为,世界大国是世界的主导经济国,是世界经济和世界政治的最重要连接点。世界大国主导经济不仅规模(GNP)大,或富裕程度(人均GNP)高,而且意味着在技术创新的条件下主导性产业部分生产旺盛,并能积极参加世界经济,有足够的支持其履行作用的巨额财力。在制定国际贸易、投资、金融等方面的规则上起决定作用。[1]莫德尔斯基所讲的世界大国与怀特所讲的“统治大国”具有同样的含义,也可以称之为世界领导大国。本文所要讨论的“最后的大国”,主要不是指普通大国,而是指世界领导大国。

1.1 区域性大国与全球性大国

在上古、古代和中世纪,世界上只有区域性大国,而没有全球性大国。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黄河流域的夏商周,是文明初曙时期的区域性大国。公元纪年开端的时候,欧亚大陆东西两侧分别是汉帝国和罗马帝国,二者之间是过去波斯帝国和马其顿帝国的几个继承者。公元1500年前后的非西方世界,保罗·肯尼迪所说的各个“权力中心”包括:明帝国、奥斯曼帝国及其在印度的穆斯林支脉莫卧儿帝国、莫斯科大公国、德川幕府时期的日本。

明帝国作为一个区域性大国,与其周边国家共同形成了一个具有“中心—边缘”结构的东亚秩序,即以中华为中心的朝贡体系。作为朝贡的前提,是朝贡国以接受中国对当地国王的承认并加以册封,在国王交替之际以及庆慰谢恩等等之机去中国朝见;是以举行围绕臣服于中央政权的各种活动,作为维系其与中国的关系的基本方式。根据《万历明会典》,朝贡国分类如下:“东南夷”(上)包括朝鲜、日本、琉球、安南、真腊、暹罗、占城、爪哇等18国,“东南夷”(下)包括苏禄国、满剌加、锡兰等44国,“北狄”包括鞑靼部的8个部分,“东北夷”包括女真部的2个部分,“西戎”(上)包括西域38国在内的58国,西戎(下)包括吐蕃部14国。根据日本学者滨下武志的说法,中国主导下的东亚“朝贡秩序”有三个特点:(一)由宗主国中国提供国际性安全保障,朝贡国因而不必保持常设性军事力量,这意味着区域内部的纠纷不必诉诸武力解决;(二)朝贡体系所保护的交易实行“无关税”特别恩典,为外部世界提供了极富魅力的商业机会;(三)朝贡秩序所奉行的理念,就中国方面而言,意指皇帝的恩德教化四海因而囊括不同质的文化;对于朝贡国来说,意味着只要履行一定的程序成为朝贡国,就会在朝贡体系中与其他的朝贡地域发生接触,这同时也意味着中国在事实上充当着异质要素之间交流的媒介。[2]东亚“朝贡体系”是当时世界上覆盖面最大、人口最多和结构最稳定的区域性国际体系。

西方世界兴起后,葡萄牙、西班牙和荷兰先后成为大国,但后来降为二流国家。与此同时,五个主要国家(法国、英国、俄国、奥地利和普鲁士)却逐渐崭露头角,控制了18世纪欧洲的外交和战争,其中穿插着各种迅速变化的结盟。

工业革命后,随着轮船、火车、飞机等交通工具和电报、无线电等通讯工具的发明,全球经济一体化进程大大加速,一些区域性大国崛起为全球性大国。由于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都发生在欧洲,欧洲国家的生产力率先突飞猛进,因此最初的全球性大国全都是来自欧洲。到19、20世纪之交,以美西战争和日清日俄战争为标志,美国和日本这两个非欧洲国家加入了全球性大国的行列。1900年,英国、法国、德国、奥匈帝国、意大利、日本、俄国、美国联合出兵中国,占领北京。这八个国家可以算是当时的世界大国。

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的结局导致大国格局的变化。几个欧洲国家一直保持着大国的交椅,但总的变化趋势是权力逐渐向非欧洲国家转移。一战后成立了国际联盟,英、法、意、日为行政院常务理事国;美国是国际联盟的发起国,却受到国内孤立主义的牵制而退出了;苏俄和德国则被排除在国际联盟之外。到30年代,美、苏、德三国的经济实力,分别占世界前三位,由排在后面的英、法等国主导的国际秩序显然无法继续维持下去了,德国和苏联一签订秘密条约,第二次世界大战马上就爆发了。二战后成立了联合国,由战胜国美国、苏联、英国、中国、法国担任安全理事会常任理事国。最近,增加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成为国际上的热门话题,日本、德国、印度、巴西成为“增常”候补国,这反映出冷战结束后大国格局的新趋势。

进入21世纪后,印度已经成为公认的世界大国。它不仅是核国家和远程导弹国家,而且正在迅速发展“深蓝”海军。它在厄瓜多尔与中国争夺石油资源,它的软件和低端信息服务正在进军全球市场。巴西成为世界大国的最新候补者,不仅因为它是世界面积和人口的第五名,它能够与中国合作生产支线飞机抢占这一领域的国际市场;更因为它是潜在的“世界粮仓”,同时亚马逊河流域又是“世界之肺”,对于今后全人类的生态环境和生活质量关系巨大。到本世纪下半叶,任何单一欧洲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都会被印度、巴西、日本、俄罗斯抛在后面,只有欧洲联盟作为一个整体,才能与美国和中国相抗衡。

1.2 世界领导国与最后的大国

在工业化时代,世界领导国必须是拥有海上霸权的国家,只有像苏联那样横跨欧亚两大洲的巨无霸国家可以作为一个例外。在核时代,世界领导国所增添的必要条件是拥有核霸权与空间霸权。到了信息时代,拥有信息霸权自然成为世界领导国的题中应有之义。

19世纪的世界领导国是英国。在英国达到鼎盛时期的1860年前后,其生铁产量占世界的53%,煤和褐煤的产量占世界的50%,消费的原棉占世界原棉产量的50%;其现代工业的生产能力相当于世界的40%-50%或者欧洲的55%-60%;其人均工业化水平是法国和美国的3倍,是中国和印度的15倍和20倍。英国始终保持着相当于他国海军两倍以上的强大海军,而其实际战斗力有时可能超过任何别的三支海军或四支海军,基本上相当于除其自身外的世界其他海军实力的总和。悬挂英国国旗的商船队占世界商船队的三分之一强,而且这个比例还在不断增加。大英帝国号称“日不落帝国”,它的殖民地遍布世界各大洲。伦敦是世界贸易中心、金融中心、政治中心和新闻中心。

根据保罗·肯尼迪的看法,20世纪的基调是“两极世界”,也就是说有两个世界领导国。虽然美国和德国的工业生产能力在19世纪末已经超过了英国,但20世纪初的世界领导国仍然是英国一家。作为一战后国际秩序基石的“凡尔赛—华盛顿体系”是美国发起建立的,但它迫于国内压力而把其主导权又交还给了英国。在1922年的华盛顿会议上,美、英、日、法、意签订《关于限制海军军备的条约》,规定五国主力舰总吨位的比例为5∶5∶3∶1.75∶1.75。在1927年美、英、日三国的日内瓦海军会议上,美国想把华盛顿会议规定的5∶5∶3的比例运用于辅助舰只,英国坚决反对,它要保持一支在总吨位上仍然超过美国的英国舰队。1930年,英、美、日、法、意五国再次召开海军会议,最后于4月22日签署了《伦敦海军公约》,规定英美日3国的战列舰比例5∶5∶3;驱逐舰的比例为5∶5∶3.5;在潜水艇方面则完全平等。英国最终同意美国海军与自己平起平坐,是对双头领导格局的无奈的承认。

英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受到了严重的削弱,丘吉尔在德黑兰和雅尔塔两次“三巨头会议”中的尴尬地位是英国霸权陨落的标志。战后的世界领导国是美苏两个“超级大国”。1972年5月,美国总统尼克松和苏共中央总书记勃列日涅夫在莫斯科签署了《关于限制进攻性战略武器的临时协定》和《关于限制反弹道导弹系统条约》,将两国的进攻性战略武器和反导系统限定在一个大致相等的水平,这可以说是对“两极世界”的一种法律确认。美苏两个“超级大国”,拥有可以相互毁灭对方的核武器,代表着两个彼此对立的意识形态,领导着两个国际联盟或者说“阵营”,并在“第三世界”中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两极世界”的冷战格局——辅之以边缘地带的局部热战,维持了将近半个世纪。

“东欧剧变”之后,苏联自身解体,其前盟国陆续加入以美国为首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两极世界”变成了“一超多强”的新格局。从现在起一直到2030年或者2050年,美国将是唯一的世界领导国,这是毫无疑问的。现在的问题是,到本世纪下半叶,谁会是最后的大国?

所谓“最后的大国”,就是说,人类历史上最后的以国家形式存在的巨大力量。国家只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它所拥有的巨大力量,最终是要移交给超国家的全球性机构的。在西方,康德、马克思、威尔逊是这样一种人类共同体愿景的代言人。在中国,康有为、梁启超、李大钊都曾表达过对世界大同的企盼。梁启超说:“国家为人类最高团体之一语,已成为过去之信条,其支配人心之力日益薄弱……物质上精神上事事物物皆渐成为‘国际化’也,畴昔人类利害之冲突为纵断线,今后人类利害之冲突为横切线,而国家调护奖借之力乃强半失其效能。人类之相率以自庇于国家以上之团体,有固然矣。”[3]李大钊说:“我们可以断言现在的世界已是联邦的世界,将来的联邦必是世界的联邦。”“为应世界的生活的必要,这国际组织、世界组织,是刻不容缓了。只要平和会议变成了世界的议会,仲裁裁判变成了世界的法庭,国际警察如能实现,再变成了世界的行政机关,那时世界的联合政府,就正式成立了。依我的推测,这世界联邦进行的程序,就是:(一)各土地广大民族众杂的国家,自己先改成联邦;(二)美洲各国组成全美联邦,欧洲各国组成全欧联邦,亚洲各国组成全亚联邦;(三)合美、欧、亚三洲组成世界联邦;(四)合世界人类组织一个人类的联合,把种界国界完全打破。这就是我们人类全体馨香祷祝的世界大同!”[4]

从“联邦的世界”走向“世界的联邦”,理所当然,势在必行,但谁也说不好究竟会在哪年哪月实现这一愿景。全球经济一体化已经是人们无法否认和拒绝的现实,总的来说它有利于生产资源的合理配置,但是,仅仅依靠市场无法解决国家间消费和福利不平等加剧的问题。在一国范围内,是靠民主政治和福利国家来平衡和制约市场经济;在全球范围内,现在还没有一个类似的机制。首先,依靠发达国家的慈善行为不是长久之计。近年来,发达国家提供政府援助的积极性下降了,过去定下的援助指标迟迟不能兑现,因为它们对无偿援助能否有效发挥作用产生了疑虑,是不是过去的援助都落入了蒙博托一类独裁者的腰包,而没有用在嗷嗷待哺的灾民身上?如果完全免除最不发达国家现有的全部债务,势必影响到国际银行家未来对这些国家的贷款。其次,依靠发展中国家的某些国际“独行侠”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就更不现实了,难道可以设想用恐怖主义的绑票方法来实现财富转移和国际正义吗?真正的出路在于建构超国家的民主政治机制,实现在全球范围内的公共财政再分配。所以说,推动全球政治一体化进程,对资本所主导的经济一体化进行规范和制约,最终建立世界联盟和世界政府,是实现全球正义、平等和永久和平的必要前提。而按照全球政治一体化进程的快慢不同,“谁是最后的大国”这个问题有三种可能的答案。第一,美国是最后的大国,在美国的领导下建立世界政府。第二,美国和中国是最后的大国,在双头领导格局下筹设超国家机构。第三,中国是最后的大国,在中国的主导下组成世界联邦。

中国人素来有天下主义的抱负,他们并不孜孜于追求中国的世界领导地位,也不反对由美国主导的全球化。但是,当今这个世界上还是现实主义者多过理想主义者。国际政治领域的现实主义反对政治一体化,满足于现在的国际无政府状态,坚持国家利益、民族利益至上。如果他们在理论上和政治上保持强势,世界联邦和世界政府的理想就会遥遥无期。在这种情况下,正在迅速崛起的中国就要准备好有朝一日担当“最后的大国”的历史责任。

二、大国悲喜剧

所谓“大国的悲剧”,主要不是说几乎所有的区域性和全球性“霸权国家”最终都会失去霸权(美国是否也会如此尚待观察),而是说所有向世界领导国挑战的新兴大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所谓“大国的喜剧”,是指作为先前世界领导国的追随者和主要伙伴,则有机会成为新的世界领导国。中国作为21世纪的新兴大国,应当认真地从中吸取教训和经验。

2.1 世界秩序的挑战者

基辛格提出两个国际政治研究的模式:第一个是稳定性体系,第二个是革命性体系。基辛格说,取得稳定并非产生于对和平的追求,而是产生于普遍接受的合法性。稳定型国际体系的特点是,国家行为者都对外交政策的手段与目标持有一致的看法,这种看法奠定各国国内政治结构的基础。假如某个秩序中的一个大国强烈不满,力图改变现状,这种秩序便是革命型的,当国内的结构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合法性概念差异甚大时,政治家们虽然仍能举行会晤,但由于他们已经失去共同语言,其争论已不再是涉及如何在被接受的体制内调解分歧,而是涉及到这一体制本身是否仍然有效。[5]在国际体系中扮演革命者的角色,并不一定需要是革命意识形态的信奉者。当世界革命的狂热鼓吹者托洛茨基担任苏俄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时,由于苏俄国家自身尚未巩固,当时并不真正具有在国际体系中掀起一场革命的实力;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把俄罗斯国家利益置于第三国际世界革命意识形态之上的斯大林成为苏联的领导者后,却和希特勒联手充当了凡尔赛体制的颠覆者。

在20世纪,德国、日本、苏联是既有世界秩序的三个主要挑战者,也是失败者。

德国与美国不同,当它的经济总量超过英国后,立刻向后者的世界领导权发起挑战,谋求建立与英国舰队规模相等的海军,在世界范围内争抢殖民地;依靠强大陆军打破欧洲均势,建立说一不二、不容英国插手的独霸地位。德国咄咄逼人的挑战终于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被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日本(前期还有俄国)的联合力量打败后,德国的军人、政客、知识分子和民众普遍不能接受强加给德国的凡尔赛条约,最终导致希特勒的崛起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并再次成为挑战世界秩序的失败者。

两次大战间的世界秩序可以称作“凡尔赛—华盛顿体系”。德国主要挑战其中的凡尔赛体系,日本则是挑战其中的华盛顿体系。日本明治维新后,首先要挑战的是在东亚已经持续上千年的“中华秩序”。它通过甲午之战打败了清帝国,为建立自己的区域性霸权排除了首要的障碍。但是西方列强不允许它在中国取得独占地位,先是“三国干涉还辽”,即俄、德、法三国驻日公使于1895年4月23日分别向日本政府递交了内容相同的声明,“劝告”日本放弃它根据《马关条约》所得到的辽东半岛,日本政府不得不同意“放弃对辽东半岛之永久占领”,条件是向中国增索赔款三千万两。然后就是华盛顿体系。华盛顿会议的两个主要文件都是针对日本的,“九国公约”(全称为《九国关于中国事件应适用各原则及政策之条约》)保障中国的领土完整、行政自主与门户开放,不允许日本把中国变成自己的殖民地或者势力范围;“五国海军条约”规定英、美、日主力舰总吨位的比例为5∶5∶3,把日本钉死在二等海军强国的位置。东亚和太平洋区域在英美双头领导格局中是属于美国的管辖范围,日本打破华盛顿体系的限制,逐步加深对中国的侵略,就是挑战美国在这一地区的领导权——日本当时的口号是“打倒白种人的霸权”,建立“东亚新秩序”——所以当美国动真格的,以石油禁运惩罚日本侵华时,太平洋战争就爆发了。此前,日本在西方列强不干预的情况下打败了清帝国,在缔结“日英同盟”的情况下取得日俄战争的胜利,又作为协约国的一员夺取了德国在中国山东的租借地和势力范围;而这一次它联合其他挑战者(德国、意大利),颠覆既定的世界秩序,却遭到了彻底的失败,把前面几次战争的战利品(台湾、朝鲜、旅顺、南满铁路、太平洋岛屿)也统统赔了出来。

斯坦利·霍夫曼在《支配地位还是世界秩序》中认为,在二战后的全球范围内,有三个秩序结构:(一)审时度势的秩序,这就是由两个超级大国逐渐形成和发展了的博弈规则;(二)联合国;(三)经济秩序,包括布雷顿森林货币体系、关税和贸易总协定(GATT)、欧洲经济合作组织(OECC)即后来的经济合作和发展组织(OECD)、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6]我们可以分别称之为雅尔塔体制、敦巴顿橡胶园体制(联合国宪章草案是由美英苏三国代表和美英苏中四国代表分别在华盛顿附近的敦巴顿橡胶园举行会议拟定的)和布雷顿森林体制。雅尔塔体制是军事实力的直接反映,苏联只是在这个范围内取得了与美国平起平坐的地位。在联合国范围内,苏联早期处于非常孤立的境地,只有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少数几个伙伴。在经济领域中,美元是硬通货,在苏联阵营中同样是香饽饽,而卢布是软通货,只能作为经互惠国家的结算货币。因此严格地说,冷战时期的“两极世界”并非“双头领导格局”,而只是核毁灭前景下并不对称的恐怖平衡;苏联也不具有世界领导国的心态,而是继续扮演其挑战者、革命者的角色。保罗·肯尼迪认为,大国所追求的伟业具有三重性,即同时要实现三项目的:为国家利益提供军事安全(或者可供选择的可行的安全);满足老百姓的经济需求;保证经济增长。其中最后一项,无论对于提供当前所需的大炮和黄油这个积极的目的,还是对于防止相对经济下降以免损害人民未来的军事与经济安全这个消极目的都是不可少的。如果在防务、消费和投资这三个领域相互竞争的需求中没有大致的平衡,一个大国就不可能长久地保持它的地位。[7]他实际上已经预言了苏联的最后失败——不能满足老百姓的经济需求和保证经济持续增长,仅靠增加核导弹、核潜艇、航空母舰和坦克的数量,是不足以保持世界领导权的。

乔治·莫德尔斯基的近现代世界政治大循环理论,将世界领导者与挑战者关系的研究从一个世纪延伸到五个世纪。该理论认为:公元1500年以来,世界政治中先后出现过四个领导者,即占有压倒性的洲际“权势投射能力”并多少主持规定世界政治基本规范的国家,它们是16世纪的葡萄牙,17世纪的荷兰,18和19世纪的英国,20世纪的美国。另一方面,在这五个世纪里与世界领导者对应,先后出现过若干力图夺取世界头号权势地位并且改变国际体制基本规范的挑战者,它们是16世纪的西班牙,17世纪的路易十四法国,18和19世纪之交的拿破仑法国,20世纪的威廉二世德国、纳粹德国以及苏联。莫德尔斯基从上述世界“领导者—挑战者”的历史图式中总结出三条规律性的东西:第一,近500年来的“挑战者”统统失败了。第二,成为新的“世界领导者”的国家,统统是先前世界领导者的主要伙伴,而领导地位的交替无不是正在衰落的领导者最终将此地位“禅让”给它的主要合作者。第三,挑战者的合作者一般将随挑战者的失败而遭遇厄运,而世界领导者的伙伴尽管会由于自己的从属地位受损,但同时可能在更大的程度上得到领导者的支持、保护或其他实惠,甚或有机会后来居上,成为新的领导者,并且按照自己的价值观改革国际体制。从长远的观点看,它们是以局部的、暂时的代价换取更广泛、更经久的利益。[8]

2.2 领导权的禅让

世界领导权的和平禅让,历史上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20世纪从英国霸权向美国霸权的转移。美国究竟采取了哪些战略,使自己顺利地成为新的世界领导国?时殷弘在总结了美国的历史经验后,提出了可供中国参考的三大战略:自助、不出头、搭车。[9]

“第一是传统国际政治理论中的所谓‘自助’(self-help),亦即从国际无政府状态这一大前提出发,依靠自身的军事、经济和外交努力来保障安全、独立与强大,特别是依靠增强军事和经济实力,联合其他受到同类外部威胁,争取造就或维持足以扶弱抑强的国际均势。”所谓“自助”,用邓小平的话来说,就是“埋头实干,做好一件事,我们自己的事”。[10]一手抓经济建设,一手抓国防建设,“在国民经济不断发展基础上,改善武器装备,加速国防现代化”。不受任何事情的干扰,专心致志地搞自己的改革和建设,稳步增加综合国力。

“第二是所谓‘不出头’(hiding),它例如体现在美国历史上的孤立主义传统之中,近几年来我国的‘韬光养晦’外交也含有这个意思。”1982年6月29日邓小平会见马耳他总理明托夫时,明托夫提出希望中国能成为不结盟运动的精神领袖,邓小平说:这我不赞成。千万不要想当什么头。到1990年,邓小平旧话重提:“第三世界有一些国家希望中国当头。但是我们千万不要当头,这是一个根本国策。这个头我们当不起,自己力量也不够。当了绝无好处,许多主动都失掉了。中国永远站在第三世界一边,中国永远不称霸,中国也永远不当头。”[11]美国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出头的做法应当成为中国的榜样。美国在19世纪末已经具有世界第一经济大国的实力,但它不出头。美国参战是决定第一次世界大战胜败的关键,威尔逊总统是战后国际秩序的设计者,但美国人民还是决定不出头。第二次世界大战使美国成为当之无愧的世界霸主,但美国还是大规模地削减了军事力量,从世界各地(包括欧洲、中国、朝鲜)收缩回撤。只是在苏联大肆扩张,欧洲落下铁幕,西柏林遭围困,希腊、土耳其、伊朗濒危,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国才义无返顾地出头了。

“第三是历史上由来已久,但迟至近年才由西方国际政治学界予以理论探究的‘搭车’(bandwagoning)战略。这一战略是从国际权势分布的等级结构出发,以减小自己的某些行动自由为代价,与一流大国及其国际体制合作,争取其支持、保护或其他实惠,同时减少甚或消除来自该大国及其国际体制的威胁。”“搭车”就意味着不能“拆台”,不能再像毛泽东那样热烈地期待世界“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中国需要一种“审时度势的秩序”,即类似于雅尔塔体制的与中国日益增长的国力相称的大国间(主要是中美间)的“博弈规则”,消除由于无法预计中国未来的行为方式而产生的“中国威胁论”;同时应当全面地参与和充分地利用已有的敦巴顿橡胶园体制和布雷顿森林体制。G8组织如果邀请中国参加,中国不应当拒绝。中国还要争取像韩国一样成为经济合作和发展组织(OECD)的成员。为了充分发挥中国经济的比较优势,不在劣势资源上追加无效率或低效率的投入,中国今后需要逐步把粮食和其他农林产品的自给率降下来,把能源和矿产品的进口依赖率提上去。届时,中国的外交心态将会接近现在的日本与韩国,把保障中东、中亚石油天然气产地和国际航道、管道途经国的和平与稳定作为外交的主要任务。

21世纪已经不是帝国主义的时代,世界秩序和世界霸权更多的是一种“公共财”而不是世界领导国攫取一己私利的工具。世界警察和普通警察一样,既要奉公守法,工资也不比别人拿得多,还要面对更多的安全风险。当今美国在世界上所扮演的角色并不令人羡慕,世界大家庭众口难调,每个人都既要用你,又要骂你,还不许你拍屁股走人。即使中国在经济总量上超过了美国,也不要急于当“老大”,因为人均国民收入还差得远呢,拒绝的理由很充分。即使老的世界领导国将来主动请中国出山,就像当年的英国请美国参加一战和二战,现在的美国请日本海外出兵及担任安理会常任理事国,至少也要等到“三顾茅庐”之后再做定夺。

三、大国的复兴

如果中国有机会在21世纪成为最后的大国,那就不仅仅是一种“崛起”,而且是一种“复兴”。中国与英国和美国不同,它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曾经有过多次的沉沦与复兴。中国最近的一次沉沦不过是19世纪的事。根据保罗·肯尼迪引用的贝罗克的数据,在1800年的世界工业生产中,中国占三分之一的份额。根据麦迪森的研究,在1820年的世界GDP总量中,中国占28.7%,比排名第二至四位的印、法、英三国的总和26.6%还要多。直到中国向日本割让台湾的1895年,中国的GDP排名世界第一才被美国取代。[12]中国最近一轮的复兴,也不是21世纪才提上议事日程,而是过去一个世纪艰苦卓绝努力的延续。

3.1 谷底与波峰

中国的复兴,绝不是一帆风顺的,过去的一个世纪是这样,将来的一个世纪也会是这样。在20世纪的中国复兴出现过三波浪潮,现在仍处于第三波浪潮的上升阶段。相应地,便有三个谷底——1900年、1933年、1976年,和两个波峰——1922年、1945年。

1900年是八国联军占领北京之年。从1895年《马关条约》到1901年《辛丑条约》,中国割地、赔款、谢罪、允许外国军队在首都驻扎,朝野上下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降到最低点,“亡国、灭种、灭教”成为一种普遍的忧患。

忧患促振作。1901年1月29日,清廷发布“变法”上谕,表示要更法令、破锢习、求振作、议更张,实行“新政”。1906年9月1日,清廷发布“预备立宪诏”。1908年,清廷颁布《钦定宪法大纲》和《议院未开以前逐年筹备事宜清单》(又称《九年筹备清单》)。1911年辛亥革命,建立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中华民国。1917年中国对德宣战,一年后在近代以来首次成为战胜国。1922年华盛顿会议签订“九国公约”,保障中国的领土完整和行政自主,日本交还威海卫租借地并撤出山东,修改不平等条约问题提上议事日程。一战结束前后的几年,中国现代经济获得长足发展,学术思想空前繁荣,国际地位有所提高,外蒙古也由独立改回到自治。这是第一波浪潮的高峰。

由于美国不参加国际联盟,“英国再也不肯充当‘世界警察’”(博纳·劳语),[13]“凡尔赛—华盛顿体系”很快便失去了作用。苏俄、日本积极插手中国事务,煽动、支持内战和武装割据,并对中国新疆和东北进行赤裸裸的侵略。到1933年,中国再一次落入谷底。这一年元旦,日本关东军在一手炮制了“满洲国”之后,开始进犯山海关。3月初,日军侵占热河,并继续进犯长城喜峰口、冷口、古北口。5月下旬,日军突破滦河,攻陷冀东22县,直接威胁平津。与此同时,在中国南方还有两个打出旗号的独立政权——福建的“中华共和国”和江西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与没有打出旗号的割据当局——以胡汉民为首的“新国民党”所领导的西南执行部、西南政务委员会、西南军事分会。此外,在西南、西北和华北各省,还有一些中央政府实际上无法控制的地方军阀。在蒋记国民党内部,“力行社—复兴社”与CC系争权夺利,闹得乌烟瘴气,法西斯主义日益成为统治的意识形态。中国经济受到当时世界经济危机的严重影响,多元化的学术、教育、文化开始受到官方强制推行的“党义”和“党化教育”的摧残。

复兴的第二次高潮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到来。1936年西安事变后,共同抗日成为中国各党各派团结的黏合剂。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中国作为ABCD(美国、英国、中国、荷兰)联盟成员,与日本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战争。1943年,蒋介石和罗斯福、丘吉尔举行了开罗会议。在敦巴顿橡胶园会议上,罗斯福对中国代表顾维钧说:“就人口而言,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就领土而言,中国是亚洲最大的国家;综观中国历史,中国人民是热爱和平的人民。”因此他主张将中国列为“负责维持和平的四大国之一”,即所谓“四警察”之一。在罗斯福的东亚新秩序构想中是“以中国取代日本”的,美国国务卿赫尔赫尔说得很清楚:“日本将在一个很长的时间内失去作为一个东方大国的资格,唯一真正的东方大国就是中国了……因此,如果要确保远东稳定的话,任何安排都得以中国为中心来进行。”[14]日本投降后,中国收复了东北和台湾。1945年10月,美国以公文形式致电国民政府,约请中国派一支5万人的军队协助美军占领日本,国民政府指定第67师赴日担任中国占领军。1946年6月初,国民政府国防部发布命令,占领军先遣队进驻日本;6月中旬,先遣队由中国驻日军事代表团团长朱世明率领抵达日本。可惜的是,半个月后中国大规模内战就揭开了帷幕,第67师没能去成日本,于8月下旬被粟裕领导的新四军部队歼灭在苏中战场。[15]建立赫尔所说的“以中国为中心”的远东秩序的机会转瞬即逝,中美在朝鲜半岛刀兵相见后,日本作为美国的新伙伴趁机再次崛起。

我们把1976年定为20世纪的第三个谷底。日本的军力和现代工业生产能力虽然早就领先于中国,但它的国民生产总值一直没有赶上中国。抗战爆发前夕的1936年,中国的GDP是日本的2.8倍;中国内战刚刚结束的1950年,中国的GDP是日本的1.7倍;但是到了毛泽东逝世的1976年,关系颠倒了过来,日本的GDP达到了中国的1.14倍。日本的GDP超过中国是在中国“文化大革命”达到最高潮的1968年,到中国农村改革取得显著成效的1983年,中国的GDP重新超过了日本。[16]低谷不仅体现在在中日GDP总量对比中,也体现在大陆台湾人均GDP对比中。从1820年共同的起点出发,到1992年,台湾地区的人民生活水平与西方领先国家的差距缩小了近一倍,大陆地区的人民生活水平与西方领先国家的差距扩大了一倍多。主要原因是在1950年至1992年间,台湾与大陆人均GDP水平的差距扩大了2.5倍,如果截止到1976年,差距就会更大。

顾准生前曾向吴敬琏预言中国的“神武景气”。他去世不久,这一景气就来临了。从1978年算起,中国复兴的第三个上升期已经持续了近三十年,远远超过了第一次浪潮和第二次浪潮的上升期。

3.2 一个世纪的历史总成绩

大国的复兴,在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事,但是中国就做到了。因此,我们不应当妄自菲薄。1922年的时候,梁启超就说过:“我们这十岁大的中华民国,虽然目前像是多灾多难,但他的禀赋原来是很雄厚的,他的环境又不是和他不适,他这几年来的发育已经可观,难道还怕他会养不活不成,养活成了还怕没有出息吗?只求国民别要自己看不起自己,别要把志气衰颓下去,将来在全人类文化上,大事业正多着哩。”[17]

在20世纪初,世界上有五个多民族、多宗教的庞大帝国——俄罗斯帝国、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印度帝国和大清帝国。俄罗斯帝国经历了两起两落,最终瓦解为近20个主权国家,现在俄罗斯联邦的经济排名已经落后于韩国。奥匈帝国也已经瓦解为好些个国家,其中有的国家如捷克斯洛伐克后来还经历了再度分裂。昔日雄踞欧亚非三大洲的奥斯曼帝国垮得更彻底,残留的土耳其国已经退缩在小亚细亚半岛上,在欧洲只保留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印度文化源远流长,而19世纪的印度帝国则是英国殖民化的产物,随着殖民者的撤出,印度帝国立刻分崩离析,信奉印度教的印度与信奉伊斯兰教的巴基斯坦、信奉佛教的锡兰(斯里兰卡)各自立国,东巴后来又与西巴分家,成立了孟加拉国。一个世纪后,中国是上述帝国中唯一保持原有疆域基本完整的国家。

当代世界大国至少要具备四个方面的条件:众多高素质的人口,辽阔广袤的疆域,强大的经济军事科技实力,以及所谓的“软权力”。

梁启超说:“我国民能担历尔许艰瘁,自扩大其民族而完成之,就事业本身论,其为一种大成功,固甚易明。究竟此种事业,在人类史上有价值否耶?质言之,对于人类全体进化之贡献,能认为一种成功否耶?吾敢直答曰:然也。人类进化大势,皆由分而趋合,我国民已将全人类四分之一合为一体,为将来大同世界预筑一极强之基础,其价值一也。凡大事业必由大国民创造,取精用宏,理有固然,征诸史迹,未始或忒。我国民植基既广厚,将来发摅必洪大,其价值二也。”[18]在20世纪,中国首先扭转了人口增长停滞不前的局面,然后又实现了有计划控制人口的目标,从而处于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口态势:既能享有人口众多带来的好处,又能享有人口增长模式从高增长向零增长转换带来的好处。1997年,中国劳动力占总人口比例为56%,这在国际标准中是非常高的,它反映出人口的年龄结构中高比例的劳动力年龄人口和相对低比例的孩子与老人(发达国家一般老龄人口比例偏高,发展中国家一般儿童比例偏高),呈极有利于经济迅速增长型结构。人口学家预测,中国15—59岁人口增加的趋势会一直延续到21世纪20年代。[19]

富有潜力的大国必须是洲际性的大陆国家,例如俄罗斯、美国和中国,而不能是大陆边缘性国家和岛屿国家,例如法国、英国和日本。现在中国的陆地领土面积在世界上坐三望二(由于存在魁北克独立的可能性,届时加拿大将会失去世界第二领土大国的座位),而且大大缩小了与世界第一的差距(俄罗斯联邦比前苏联面积减少了三分之一)。对于中国在20世纪基本保全了疆域的完整并收回了上个世纪割让的部分失地——台湾、旅顺、香港、澳门——这一历史性成绩,中国人自己以往没能给予足够的评价。这个问题要从两方面来看。首先,在20世纪能够取得如此成绩的国家不说是绝无仅有,也是极少见的。英国不仅失去了自己的海外殖民帝国,连不列颠与爱尔兰联合王国也不得不改成不列颠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德国在两次世界大战后丢掉了很大一部分领土,日本仍在为收复北方四岛而奔波。其次,中国不同于日本、朝鲜,是一个多民族、多文化的多元国家,汉、唐、元帝国全盛时期疆域虽然达到过西域、蒙古和新疆,但持续的统治时间都没有超过一个世纪。中国现在的疆域是清朝奠定的基础,然而满清对西域、蒙古和新疆的统治方式不同于对汉族地区的统治方式。这些地方归理藩院管辖,但理藩院还负责处理周边其他属国的事务,因此,中国对汉族地区和中国东北以外地方的领土主权尚未完全确立。进入民国以后,经过长期的、艰苦的外交和军事努力,中国政府才将清帝国绝大部分的疆域最终继承下来,使之成为新中国(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可分割的领土。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由于外患内乱连绵不断,正正经经发展经济的年头并不是很多。一战期间及二十年代初有几年,抗日战争爆发前有几年,被称为民国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1949年以后的七八年大陆经济恢复和发展的形势不错,随后就被“大跃进”和“文革”打断。改革开放以来二十多年是中国经济发展态势最好的一个时期。只要坚持市场化和城市化的方向,中国的高速经济增长还可能持续很多年。

柯伟林说:“先是国民党的中国,后是共产党的中国,是东西洋最新式警察训练的受益者——如果‘受益者’是个妥当的词。”“商保格最近通过‘把军人召回来’而重新解读中国政治史的成就证明了:内部或外部的安全问题总是中共的政治议程的首选;军人政治家如何以‘兼职’在中共党政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政中起到核心作用;军方的价值观念如何从众多观念中挤出来而成为政治运动的源泉;经济的优先项目又是怎样在国防战略基础上制订。所有这些亦完全适用于国民党政权,它将一个我所称之为‘民族安全的国政’遗赠给共产党人,包括一个首先是为国防的庞大国有工业部门和军事—经济一体化力量的创造性。”[20]在20世纪,军事现代化一直是中国现代化的领头羊。

一个世纪以前,利玛窦带来的《几何原本》及其所代表的古希腊科学成就在中国还很少有人能够鉴赏领会,近代科学革命的最新成果更几乎完全没有进入中国士大夫阶层的视野。百年后的今天,中国已经建立了门类齐全的科技体系,培养了一支庞大的科技队伍,也取得了一批达到世界水平的科技成果。

约瑟夫·奈在《注定领导:美国力量变化了的特性》一书中是这样界定软权力的:一个国家在国际事务中通过吸引而非强制就能达到自己的目的的能力,即“罗致行为能力”。一般来讲,软权力发挥作用依靠的是说服别人跟进、效仿或者使其同意遵守由拥有巨大的软力量的国家主导下的国际规则、国际制度和国际体系。李光耀指出:在当今时代,软功夫即文化影响力,在国际事务中变得与硬功夫同等重要。软功夫只有在其他国家羡慕并想赶超那个国家文明的某些方面时才能获得。而在其他国家这样做之前,该国的文明必须首先被视为优越,它还必须是开放的,乐于接纳而慷慨大方,使人们容易接触其中的知识和文化。[21]在前现代的一千几百年里,中国对于周边国家具有巨大的影响力,一方面固然是靠硬实力,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靠软权力即优越文明的吸引力。进入20世纪后,中国对周边国家的影响力削弱了,但并没有马上消失,尽管日本企图以“皇道乐土”的理念来构建所谓“大东亚共荣圈”,但它在硬实力方面的优势并不能完全抵消中国传统具有的以及新近获得的软权力。中华民国作为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对于周边国家具有道义上的感召力。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对于与中国处于类似境遇国家的知识分子具有理论上的吸引力。在朝鲜和越南,都有以中国国民党为楷模建立起来并受其指导和援助的政党。在中共取得政权后,斯大林曾同意让中共多关照一下亚洲各国共产党的事务,也就是说,将其划为中共的势力范围。一度在东南亚各国颇有影响的共产党,华人在其中占有很大的比重,都把中国作为自己的理论来源和后勤基地。朝鲜、越南、日本的共产党,也曾在中苏两党的理论论战中站在中共一方。在全球风云激荡的60年代,毛主义的影响力更远播至欧美国家和非洲、拉丁美洲国家。

一种能够“说服别人跟进、效仿”的社会制度或文明,其优越性是不能单纯以某些静态指标来描述的,例如年产多少吨钢,人均拥有汽车或报纸的数量,恩格尔系数高低,等等。更重要的是面对各种外界冲击时所表现出来的社会政治系统的长期稳定性,自我调整和自我改造的能力,以及知识创新、制度创新的强度与频率。如何恢复和扩大中国的软权力,是中国要成为最后的大国有待解决的一个课题。

四、21世纪的中国

中国的复兴,是另辟蹊径,走一条“中国特色”的道路,甚至像有些人主张的那样“复古”、“崇儒”;还是继承上个世纪几代先辈的事业,继续走现代化之路;这是一个根本性的选择。我们认为,21世纪仍然是中国现代化的世纪,在基本实现“追赶现代化”目标——竞争性民主、市场经济以及包括大众消费和福利国家的富裕社会——的基础上,还要和发达国家一起“继续现代化”。

我们把中国在21世纪的任务分为四个方面:制度接轨、社会转型、全球运筹、文明再造。当然,许多事情将会交错进行,但大致上有一个先后次序,每一个阶段都要有工作重心与阶段性成果。

4.1 制度接轨:推进民主化

参加世界贸易组织(WTO),标志中国的经济体制基本上实现了“与世界接轨”,开始步入市场经济国家的行列。现代意义上的市场经济体制,包括混合经济所有制、大众消费、社会福利和社会保障三大支柱。在中国,这三个支柱都还没有健全:混合经济所有制中国有经济的比重太大而民营经济则还不足;占人口多数的农民还没有经过城市化加入到大众消费的行列;公共财政刚刚起步,财政再分配作用薄弱,社会保障甚至还不能覆盖城市居民,更何谈全体国民。因此,距离发达的市场经济体制国家,中国还有较长的路要走。

尽管如此,就制度接轨的两大任务——经济市场化与政治民主化而言,现在的主要问题不在前者而在后者。对于中国能否在民主化道路上顺利前进,世人大多持观望态度,还存在许多怀疑和阻力。陈晓律认为:中国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国必须首先做好自己的事情,而这个事情之中的重中之重,就是应该使中国的发展“有法可依”,即围绕宪法做文章,使中国不仅有一部治理内政的根本大法,而且能由此确定中国在世界上的大国定位。[22]所谓“大国定位”,就是要使世人消除狐疑和忧虑——21世纪中国究竟是宪政民主大国还是军国主义大国,是国际秩序挑战者还是世界和平与发展的中流砥柱?

时殷弘认为:中国“改造世界的前提是改造自己”,“改变自己是中国力量的主要来源,改变自己也是中国影响世界的主要方式。”“一个健全的战略是积极主动而非消极反应式的”,“除了按照世界基本潮流来确定朝什么方向改变之外,关键的问题在于要有简明确凿的国家目标和坚定不二的政治决心。”[23]坚定地宣布民主化的目标,是中国明确“大国定位”,消除“中国威胁论”的不二法门。

如果说中国加入WTO是在市场经济制度方面与世界接轨的标志,正式批准联合国《经济、文化和社会权利国际公约》、《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并据此修改宪法及修订相关的宪法性法律,全面贯彻落实两个人权公约所规定的各项公民权利和自由,就是在民主政治制度方面与世界接轨的象征。

4.2 社会转型:实现城市化

现代化或者更确切地说“追赶现代化”的标准是什么?国际上比较常用的是英格尔斯提出的社会现代化指标体系,包括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农业产值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重、服务业产值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重,非农劳动力占总劳动力的比重、识字人口的比重、适龄青年中大学生的比重、每名医生服务的人数、平均预期寿命、婴儿自然死亡率、城市人口占总人口的比重、人口自然增长率等。如果要从中找出一个最具代表性的指标,就是城市化率(城市人口占总人口的比重)。

根据世界银行《1997年世界发展报告》,1995年中国人均GNP为620美元,城市化率为30%,同年人均GNP在500—730美元之间的11个国家平均城市化率为42.5%;如果按购买力平价计算,中国人均GNP为2920美元,同年人均GNP在2000—3800美元之间的19个国家平均城市化率为50.8%;中国城市化水平对世界标准模型的偏差在12至21个百分点之间。[24]

平均每年提升一个百分点的城市化率,使中国的城市化水平最终达到70%—75%,是21世纪上半叶中国经济发展与社会转型的主题,其他的国家发展目标都要紧紧围绕这一主题。也就是说,从现在起还要增加8亿多城市居民,其中大部分是由进城农民转变为市民,这是世界史上规模空前的社会转型。只要在今后几十年中始终强劲地推动城市化,就有可能在此期间持续保持6%—10%的经济高增长率。

除中国等极少数国家外,“几乎没有哪个国家采取政策来直接限制大城市的发展。”[25]而中国在否定“文革”时期的极端反城市化方针后,仍然不肯放弃对大城市发展的严格控制。1980年10月和1986年12月两次全国城市规划工作会议上确认的中国城市发展基本方针是:“控制大城市规模,合理发展中等城市,积极发展小城镇”。九十年代制定的《城市规划法》将上述方针修改为“国家实行严格控制大城市规模,合理发展中等城市和小城市的方针”。这一传统的思路必须改变。

国际经验证明,城市尤其是规模较大的城市,会产生明显的聚集效应,从而带来更高的规模收益、更多的就业机会、更强的科技进步动力和更大的经济扩散效应。就占用土地资源而言,按人均占有的建成区(指公用设施达到的建筑密集区域)面积计算,我国20万人口以下的小城市人均占地是200万人以上大城市的两倍,建制镇人均占地是后者的三倍多。过度发展小城镇对于我国这样一个人口众多而土地资源非常稀缺的国家来说,代价非常巨大。我国200万人以上的大城市第三产业就业比重高达45%,而20万人以下的小城市只有23%。发展较大城市将意味着第三产业的重大发展和就业机会的大量增加。

中国经济发展最具活力的浙江省已经率先提出了新的城市发展方针:(1)合理发展大城市,强化集聚和辐射功能,提高城市现代化水平。放松对大城市发展的人为限制,从适度扩张规模、加强基础建设、强化现代城市功能等方面入手来加快大城市的发展,以充分发挥其作为中心城市的主导作用。(2)积极培育发展中等城市,扩大人口、产业及生产要素集聚规模。重点培育现有的中等城市,提高层次,扩大规模,有的可培育成为大城市;同时着力培育一批具备条件的小城市成长为中等城市。(3)择优加强小城镇的建设,加快实现从数量扩张到质量提高、从分散建设到集中建设转变。[26]

从全国范围来说,还应当重视大都市带或者叫都市连绵区的建设。在21世纪的中国,第一步是建设珠江三角洲、长江三角洲、京津唐和辽中南四个已经初步成型的都市连绵区,然后在山东济南青岛间、福建沿海以及欧亚大陆桥、长江、京广线、京九线沿线建设新的都市连绵区。为此,必须加速建设沿海、沿江以及“几纵几横”的铁路和高速公路,构建未来大都市带的骨架。到21世纪中叶,将会出现一二十个千万人级的大城市,上海、北京的人口有可能突破三千万,我们应当对此预作筹划。

中国的城市化必须是高质量的城市化,也就是说,要以中产阶级作为市民的主体,要保持良好的自然环境、社会秩序和独特的城市风格、人文品位;防止环境污染、两极分化、出现大面积的贫民窟和黑社会。

4.3 全球运筹:迈向一体化

中国在首先把自己的事做好,基本实现民主化和城市化之后,就可以把更多的精力用于天下事。届时,中国的国际目标与价值理想,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世界的面貌和人类的走向。

21世纪是人类通过经济和政治一体化进程走向全球共同体最为关键的一个世纪。一体化与非一体化、反一体化,将是本世纪的世界主要矛盾。发达的市场经济国家(美国、加拿大、欧盟、日本、澳、新、韩国等OECD国家)是全球一体化的推动力量,实际上新加坡和台湾地区、香港地区也应包括在内。拉美国家、东盟国家、南亚国家、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是全球一体化的追随者与“搭便车”者。站在全球一体化对立面的是一部分伊斯兰教国家和一部分独联体国家,还有一个很大的未定数就是中国。

在发达国家自然也有反全球化的声音。在2000年美国总统选举中,绿党领导人纳德和改革党领导人布坎南可以说是代表反全球化运动左右两翼的候选人,但他们获得的选票加起来尚不足全体选票的5%。迄今为止,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是反对全球一体化最坚决的力量。本·拉登之类的极端分子甚至不惜以恐怖主义手段滥杀无辜,鼓吹和实施对西方的所谓“圣战”。

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向苏联“一边倒”、六十年代对抗“四面八方”(反“三尼”——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苏共第一书记尼基塔·赫鲁晓夫、印度总理尼赫鲁,打倒“帝修反”,“扫除一切害人虫”)、七十年代反苏“一条线”之后,八十年代的中国开始从热衷“四海翻腾、五洲震荡”转向“首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从国际主义舞台大踏步向民族主义堡垒退缩。“不搞意识形态的争论”,“千万不要当头”,“韬光养晦,善于守拙”,这些主张与“猫论”、“摸论”是完全一致的,有利于长期动乱后的休养生息。然而到了新世纪,参与还是反对全球一体化,是中国必须做出的一个决断。

在经济上参与全球化,在政治上反对一体化,鼓吹“国际政治无政府状态(IPA体制)”,这是一种自相矛盾的做法。因为全球经济一体化如果不辅之以政治一体化,就会变成单纯的“跨国公司化”,受到最大伤害的恰恰是发展中国家和社会弱势群体。从19世纪未到20世纪初就出现过类似今天所说的经济全球化现象的事态,卡尔·波拉尼曾把1914年称作是“市场体制达到最高潮的时期”,但是在没有政治民主化加以制约的情况下,紧接着便爆发了世界大战。中国实行“不结盟”政策,本来是要在国际上“少树敌”,但在当前国际形势下,却与美国和OECD阵营建立“由强大的联盟和机构组成的国际体系”的战略目标处于对立状态。

研究国际政治与外交的学者普遍认为,中国外交尚缺乏清晰完整的战略性大思路和理论背景的支撑。中国如果想在21世纪下半叶崛起为最后的大国,就必须从大处着眼,在世界秩序、区域统合、文明对话、全球联邦等方面改变旧思路,树立新观念。

随着经济全球化和对外贸、外资依存度的提高,国人逐渐感觉到,美国股市、中东油价、东南亚金融危机,全都与中国的经济发展息息相关。21世纪的国家安全,不仅包括传统意义上的军事安全、国防安全,尤其要注重经济安全、环境安全。世界新秩序不仅意味着更多的国家安全与人权保障,而且要为全球社会建立一整套能够有效运转的规则与制度体系,以促进人员交往、经济合作与文化交流。中国应更加积极参与现有国际规则,融入现存国际体。对于现有国际规则中不尽公平合理的部分,首先要参加进去,才能从内部加以改造,也就是说,中国要“学会做国际体系内合法的忠诚反对派”。能不能建立对世界秩序、世界体制、世界市场的信任感,关系到21世纪中国发展的全局战略。

现在世界上有三大经济区域——欧洲、北美和东亚,199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芒德尔甚至预言未来将出现三大货币区,即欧元区、美元区和亚洲货币区。在三大经济区域中,欧洲已经建立了欧洲联盟,北美已经建立了自由贸易区,只有东亚还没有出现经济和政治的统合。本来,这种尴尬局面是不应当出现的。在一千几百年的东亚历史上,中国曾长期是区域体系的主导者,日本、朝鲜、东南亚国家、中亚国家都是该体系的参与者。只是在最近的一百多年中,由于中国的迟钝、蹒跚,才给日本造成了机会,使人口仅为中国十分之一、面积仅为中国几十分之一的日本能够与中国平起平坐,甚至后来居上。随着中国在经济上的起飞,东亚的力量对比正在出现新的格局。对于近来朝野呼应、互相激荡的反日情绪与举动,中国学界表现出冷静反思与高度警惕的态度。更有不少学者顶风而上,大胆提出了东亚区域一体化的发展方向。池元吉等提议建设“中日韩经济合作体”。[27]张蕴岭进而认为,东亚合作的长远目标应该是建立“东亚共同体”。[28]钱文荣、余永定、赵春明、阎学通等在“清华—环球论坛”座谈时指出:亚太经合组织(APEC)长期保持论坛性质,它发挥的作用就不大,因此我们不能害怕机制化。东亚区域化谁来领导?如果中国人感到自己实力不够,不想当头,又不放心让日本人当头,解决方法是把韩国人拉进来,模仿欧洲“法德英三驾马车”模式,形成“中日韩三驾马车”,可以轮流坐庄。[29]首先摆平东北亚国家的关系,再把东南亚国家和中亚国家包括进来就很容易了。

区域统合包括经济合作、文化交流、集体安全和政治一体四个组成部分。谈到东亚政治一体化,从眼下形势看起来好像是很玄乎的事。但回顾欧洲一体化的成功经验,或许能够给人们一些信心。在二战硝烟弥漫的1943年,后来被誉为“欧洲之父”的让·莫内在提交法兰西民族委员会的一份备忘录中写道:“欧洲各国如果只是在民族独立的基础上重建各自的政府,强权政治和经济保护主义就会重新抬头,欧洲就无和平可言。”“欧洲繁荣与必不可少的社会发展意味着欧洲各国应该成为一个联邦,或是一个‘欧洲实体’,使欧洲成为一个共同的经济单位。”[30]从最初的呼吁到世纪末的欧元诞生和欧盟内部多数表决机制确立,经过了半个多世纪的不懈努力。如果我们从现在就开始认真筹划东亚政治一体化,谁说不能在半个世纪之后看到亚盟与欧盟在欧亚大陆两端遥相呼应呢?东亚统合的实现,将会大大增强中国和整个东亚在全球一体化中的地位与作用。

中国与东北和东南面国家的关系,可以视为东亚文明、汉字文化圈的“家务事”,日本文明、朝鲜文明、越南文明等都是传统东亚文明的子文明、亚文明;中国与西南和西北面国家的关系,则涉及与世界其他几大文明——印度文明、俄罗斯文明和伊斯兰文明的对话。中国与印度、俄罗斯的关系正在快速改善。中国与伊斯兰国家的关系则处在一个岔路口,面临三种可能的选择:一是与西方文明、俄罗斯文明、印度文明携手,对扩张性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构成四面围堵的态势;二是建立一个“德黑兰—伊斯兰堡—北京轴心”,据塞缪尔·亨廷顿说,“至90年代中期,一个近乎事实上的联盟已经在这三个国家中间存在,该联盟的基础是反对西方、在安全问题上对印度的关注以及抗衡土耳其和俄罗斯在中亚的影响”;[31]三是作为当下世界主要矛盾——西方世界与伊斯兰世界的对抗和冲突——的中间人和调解者,积极推动世界各大文明之间的对话与交往。我们主张第三种选择。一方面是考虑到世界石油资源开发的两大中心——波斯湾地区和新兴的里海—中亚地区均位于伊斯兰文明地带,中国必须增进与伊斯兰国家的友好关系,以保障与国防和经济发展息息相关的石油安全;另一方面,与伊斯兰国家保持友谊还关系到中国西部地区的稳定与民族团结。

在联合国的基础上建设全球联邦,是人们可以想象的最简便、最可行的选择。根据欧洲一体化的经验,联合国改组的关键是从“政府间国际组织”逐步转型为“超国家的联邦式全球共同体”。联邦制是一种使共同体的统一和权力与各组成邦的权利相互协调的政治设计,它要求建立联邦机构并把各组成邦的部分主权向这种机构转移。在建设欧洲联盟的进程中,曾经出现过宪法式联邦主义与职能式联邦主义之争。事实上,二者相辅相成,均发挥了积极的作用。本着职能式联邦主义的精神,建设全球联邦要从经济、文化、科技、生态、环境、妇女、儿童、粮农、海事各专门领域入手,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世界贸易组织等专门的国际组织进行有力度的调整,使缔约方认真履行其承担和义务,使这些组织具有更为严格的纪律规范和工作效率。本着宪法式联邦主义的精神,就应直指主权问题的核心——政治与安全领域,按照国际民主原则改造联合国大会与安全理事会。

联合国大会要转变为全球联邦的雏形,首先就要改革它的表决机制。联合国大会现在实行每国一票制,不分超级大国还是弹丸岛国,形式上好像很平等,但它的决议对各国没有约束力。而安理会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具有实际效能的国际组织,都是实行加权表决制。所谓加权表决制是指依据一定标准,如成员国人口、对组织贡献大小、责任大小、利害关系等因素赋予国家投票权的一种表决制度。拥有13亿人口的中国,目前在联合国大会上只有0.5%的投票权,而人口总数与中国相当的一批小国,却掌握了超过50%的投票权;美国长期承担联合国25%的会费,同样只有一票表决权;在这种情况下,大国当然不会同意向联合国大会“转移主权”。实行加权表决制后,联合国大会才有可能从一个国际论坛转变为类似欧洲理事会的“共同主权”的拥有者。拟议中的安理会改革,一方面是要根据新的国际形势适当增加成员国席位,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取消常任理事国的否决权,从五大国“一致通过制”改为安理会“有效多数制”。

实现“加权表决制”和“有效多数制”后,下一步的联合国改革必须在全球民主化的基础上进行,并且是具有“宪法式联邦主义”特征的根本性改革。首先是把现有的各种政府间国际组织全部整合到联合国的系统中;其次是由全球人民按人口比例选出类似于欧洲议会的联合国议会;再次是把联合国会费改为一种全球税收制度,并由联合国议会全权支配;第四是成立类似于欧盟委员会的联合国委员会,作为联合国立法的执行机构,其委员名额虽然要按地区与国家来分配,但已经不属于各成员国的派出代表,而是联合国秘书长那样的联合国公务员;第五是成立联合国最高法院;第六是成立联合国军和联合国警察机构;最后是正名,联合国改称世界联盟、全球联邦或者地球合众国,等等。

4.4 文明再造:共创新生活

中国的GDP总量——无论是按名义汇率计算还是按购买力平价(Purchasing-PowerParity,PPP)计算——无疑可以在21世纪前半叶超过美国,但人均GDP水平赶上美国,按照最乐观的估计,也要等到21世纪末了。即使人均GDP超过了美国,也不等于文明水平就领先于世界了。日本人均GDP水平已经高于美国,但是目前日本的经济与社会都陷于停滞状态,而美国则被公认为是新经济与知识社会的策源地。丹尼尔·贝尔指出:在后工业社会,“理论知识正日益发展成一个社会的战略源泉,即中轴原理。而大学、研究机构和知识部门等汇集和充实理论知识的场所则成了未来社会的中轴结构。”“文化已成为我们的文明中最具活力的成分,其能量超过了技术本身;而且上述文化冲动力已经获得合法的地位,社会不再像过去那样把文化看作是制定规范、肯定其道德与哲学传统并以此来衡量、(通常是)非难新生力量的力量;如今的文化担负起前所未有的使命:它变成了一种合理合法的、对新事物永无休止的探索活动。”[32]

李慎之指出:即使中国经济发展的目标达到了,要取得世界各国的尊敬,更重要的是文化的力量,或者如陈寅恪所说“以学问美术等之造诣胜人”,然而在他看来,这却是“决难必也”。[33]据吴宓日记所记陈寅恪的言论:“中国之哲学美术,远不如希腊,不特科学为逊泰西也。但中国古人,素擅长政治及实践伦理学,与罗马人最相似。其言道德,惟重实用,不究虚理。其长处短处均在此。长处即修齐治平之旨;短处即实事之利害得失,观察过明,而乏精深远大之思。故昔则士子群习八股,以得功名富贵,而学德之士,终属极少数。今则凡留学生,皆学工程实业,其希慕富贵,不肯用力学问之意则一。”[34]晚清以来,朝野的一个共同倾向是强调“学要有用”,而所谓“有用”意味着能够指导或至少支持当时中国面临的中外“商战”和“兵战”,用更传统的术语说也就是要落实在“送穷”和“退虏”这类“物质”层面之上。1905年,康有为自戊戌出亡游历亚欧美八年后,写出《物质救国论》这一反思性著作,贯穿全书的是一种物质富而后可文明的观念:“以农立国”的“中国古教”虽“教化”可美,但“不开新物质则无由比欧美文物”;当时要救国、要“富强”、甚至要“文明”,都不能不致力于其所谓“物质学”。这种趋势后来发展到“今天下竞为物质之学”(顾颉刚1915年语)的程度。[35]康有为的“物质救国”论,对20世纪中国思想影响极深。但是这一思路过于“希慕富贵”,“而乏精深远大之思”。

现在中国人已经普遍认识到科学的重要性,因而有“科技兴国”、“科教兴国”口号的提出;但是科学发展需要有一个人文学术的背景,人文学术的核心是哲学上的创造性思维,则尚未被更多的人所了解。如果没有哲学的突破、人文学术的繁荣、基础科学研究的重大进展,中国在21世纪仍将处在世界文明的边缘。而要取得学术上的成就,没有什么捷径可走,只有“学而后创”,先“衔接上世界性的文化”,再有所创新和突破。

认为中国可以撇开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尔、休谟、康德、黑格尔、马克思、尼采、弗雷格、胡塞尔、弗洛伊德和海德格尔,直接从孔子、老子、墨子开启出21世纪的学术新路,是一种文化自恋式的乌托邦幻想。王国维早就“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中国今日,实无学之患,而非中学西学偏重之患……中西两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助。……虑二者之不能并立者,真不知世间有学问事者矣!”(《“国学丛刊”序》)“学术之所争,只有是非真伪之别耳。于是非真伪之别外,而以国家、人种、宗教之见杂之,则以学术为一手段,而非以为一目的也。未有不视学术为一目的而能发达者,学术之发达,存于其独立而已。”(《论近年之学术界》)。[36]

孔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不首先学习、“拿来”、融会中西两学的精华,光是胡思乱想是没有丝毫用处的;跟在古人、外国人后面亦步亦趋,不开动自己的脑筋思考新形势、解决新问题,也是没有出息的。西方社会现在也遇到了一系列的危机与难题,不是一切都堪称楷模、值得效仿。日益高涨的“现代性”反思,意味着文艺复兴后的“理性”权威受到了严峻挑战。

所谓“共同的人性”包括三个层面:生物性、社会性、个体性,与此相对应,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产生了生态问题,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产生了世态问题,在个人精神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的关系中产生了心态问题。以往的人文学术集中关注的是人的社会性和世态问题。譬如作为政治哲学基础的社会契约论,作为经济学基础的社会分工论,以及马克思的经典论述:“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实际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37]正是在世态领域中,理性主义大显身手,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以致有福山所谓历史将“终结”于自由民主社会的说法。

然而,如果生态和心态问题得不到解决,将会影响到人类在处理世态问题方面已经取得的历史性成果。环境问题和资源问题的蔓延与恶化,势必对全球反贫困斗争与争取全球平等产生不利影响;认同政治的崛起,已经对自由民主主义和全球政治一体化提出了挑战。面对21世纪的这些全球性问题,不能坐等他人去为我们寻觅答案,中国思想家、政治家和普通民众应当与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们共同努力,一起开创人类新生活。胡适曾号召“再造文明”,他当时的意思是再造中国文明;今天我们接过他的旗帜,则是要沿着继续现代化和反思现代化的路径,再造一个更幸福、更安全、更多样化的世界文明。但是胡适所说的再造文明的方法,是全然不错的:“文明不是拢统造成的,是一点一滴的造成的。”“再造文明的下手功夫,是这个那个问题的研究。再造文明的进行,是这个那个问题的解决。”[38]

我们确信中国人在21世纪能够为世界文明的创新与再造做出较大的贡献,不是因为相信在中国文明的元典中能够找到实现“天人合一”的密钥;甚至也不是因为如张光直所说,中国“有传统的二十四史和近年来逐渐累积的史前史这一笔庞大的本钱”,“这批代表广大地域、悠长时间的大笔史料中,一定会蕴藏着对人类文化、社会发展程序、发展规律,有重大启示作用、甚至证实价值的宝贵资料”;[39]而是依据中国几千年来持续不断地克服生存危机、创造和改造文明这一富于活力的历史传统,以及接近人类全体四分之一的人口基数。贾雷德·戴蒙德对欧亚大陆、美洲大陆、撒哈拉以南非洲及大洋洲进行人类学研究后指出,文明的创造和进步与人类共同体的规模及其地理位置上的开放性成正比。[40]人都是上帝的子民,人皆可以为舜尧,在空前未有的全球化和地球村的开放条件下,在摆脱了专制和贫困的束缚后,十几亿中国人没有理由不在文化创新上有突出表现。文化创新包括技术创新(如发明新材料)、社会技术创新(如有利于城市交通的基础设施)以及各种社会创新——市场创新(如租赁)、管理创新(如灵活时间工作制)、政治创新(如首脑会议)等,[41]处于最核心地位的则是人文学术与基础科学研究的创新。

学术创新是不可能预先制定出多少年计划的,更遑论组织什么国家级学术创新“工程”。人们只能在保护学术自由外在环境与建立学术共同体内在秩序的基础上,通过长期的学术积累与传承,期待可能出现的突破。

我们虽然无法预测中国学术在未来一百年将会走过怎样的路径,但还是不禁要描绘21世纪末可能出现的理想图景:几十万美国、欧盟、日本、澳大利亚、南非和其他国家的留学生在中国的高等学府求学,世界顶尖学者竞相申请到北京、上海、香港、台北进行学术交流、开办讲座,各国政界、工商界领袖以获得中国大学授予的名誉学位为莫大荣幸……21世纪中国真正强盛的标志不是航空母舰在四大洋游弋,耀武扬威,而是孔子所说的“近者说(悦),远者来”(《论语·子路》)。

参考书目

[1]转引自赵英:《大国天命——大国利益与大国战略》,经济管理出版社,2001年版。

[2][日]滨下武志:《近代中国的国际契机——朝贡贸易体系与近代亚洲经济圈》,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30—40页。

[3]梁启超:《国际联盟论序》,载《饮冰室合集》,4,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文集之三十五,41页。

[4]李大钊:《联治主义与世界组织》,载高瑞泉选编:《向着新的理想世界——李大钊文选》,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版,180—181页。

[5]参见詹姆斯·多尔蒂等:《争论中的国际关系理论》,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87年版,123—129页。

[6]参见金应忠等:《国际关系理论比较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408—409页。

[7]保罗.肯尼迪:《大国的兴衰》中译本,求实出版社,1988年版,第544、545页。

[8]参见时殷弘:《国际政治的世纪性规律及其对中国的启示》,载北京:《战略与管理》,1995年第5期,2—3页。

[9]同上。

[10]《邓小平文选》,第三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321页。

[11]同上,363页。

[12]麦迪森:《世界经济二百年回顾》,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年版。

[13]参见肯尼斯·O.摩根:《牛津英国通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556页。

[14]转引自赵志辉:《也谈开罗会议与美国对华政策的转折——兼与时殷弘和陶文钊同志商榷》,载北京:《世界历史》,2000年第2期,90-95页。

[15]参见刘作奎:《中国占领军没去日本》,载2002年8月19日《环球时报》。

[16]麦迪森:《世界经济二百年回顾》,根据125-132页表C—16a、C—16e计算。

[17]梁启超:《辛亥革命之意义与十年双十节之乐观》,载《饮冰室合集》,4,文集之三十七,10—12页。

[18]梁启超:《历史上中华国民事业之成败及今后革进之机运》,载《饮冰室合集》,4,文集之三十六,27—28页。

[19]参见托马斯·G.罗斯基:《中国:充分就业前景展望》,载北京:《管理世界》,1999年第3期,92—103页;张翼:《中国当前的人口态势》,载1999年5月14日《中国经济时报》。

[20]柯伟林:《中国的国际化:民国时代的对外关系》,载香港:《二十一世纪》,1997年第12月号(总第44期),42—43页。

[21]参见庞中英:《国际关系中的软力量及其它》,载北京:《战略与管理》,1997年第2期,49—51页;倪峰:《美国“软实力”策略为何得手》,载1999年6月30日《中国改革报》。

[22]陈晓律:《中国大国定位的起点》,载“思想的境界”网站。

[23]时殷弘等:《21世纪前期中国国际态度、外交哲学和根本战略思考》,载北京:《战略与管理》,2001年第1期。

[24]参见张忠法等:《我国农村劳动力转移面临的新形势》,载2000年9月13日《中国经济时报》。

[25]卡洛·M.奇波拉主编:《欧洲经济史》,第五卷 ,上册,二十世纪,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79—80页。

[26]浙江省发展计划委员会《城市化》课题组:《关于推进城市化进程中的行政区划问题研究》,载“中评网”网站。

[27]池元吉等:《建设“中日韩经济合作体”的必要性及建议》,载北京:《世界经济与政治》,2000年第11期,33—37页。

[28]张蕴岭:《关于推进东亚合作的若干战略构想》,载《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网站。

[29]宋念申:《东亚能否走到一起》,载2000年12月22日《环球日报》。

[30]转引自黄正柏:《战后欧洲联合中“联邦主义”思潮的初步考察》,载北京:《世界历史》,2000年第5期,2—12页。

[31]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北京:新华出版社,1998年版,267页。

[32]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27—34页;《资本主义文化矛盾》,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79页。

[33]李慎之:《独立之精神 自由之思想——论作为思想家的陈寅恪》,载“思想的境界”网站。

[34]参见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9页。

[35]参见罗志田:《物质与文质:中国文化之世纪反思》,载“思想的境界”网站,原载《光明日报》。

[36]姚淦铭等编:《王国维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四卷 ,365—367页;第三卷 ,39页。

[3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5页。

[38]胡适:《新思潮的意义》,载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2,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558页。

[39]转引自龙西江:《中国文明的当代贡献》,载北京:《战略与管理》,1999年第3期,108—110页。

[40]参见贾雷德·戴蒙德:《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

[41]沃尔夫冈·查普夫:《现代化与社会转型》,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1998年版,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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