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域外

海南岛那时是在宋朝统治之下,但是居民则大多是黎人,在北部沿岸有少数汉人。苏东坡就被贬谪到北部沿岸一带去,这中国文化藩篱之外的地方。元祐大臣数百个受苦难折磨的,只有他一个人贬谪到此处。朝廷当政派为防止元祐诸臣再卷土重来,在那一年及以后数年,决定惩处或贬谪所有与前朝有关联的臣子。苏东坡贬谪到海南岛不久,司马光后代子孙的官爵一律被削除,好多大官都予调职,其中包括苏子由和范纯仁,调往的地方不是南方就是西南,甚至老臣文彦博,已经九十一岁高龄,也没饶过,不过只是削除了几个爵位。打击苏东坡最甚的就是凡受贬谪的臣子,其亲戚家族不得在其附近县境任官职。因为苏迈原在曲江附近为官,现在也丢了官职。

现在苏东坡所有的几乎只有那一栋房子了。按照他名义上的官阶计算,朝廷三年来欠他两百贯当地的钱币,按京都币值计算,是一百五十贯。所欠的官俸既未发下,苏东坡写信给好友广州太守,求他帮忙请税吏付给他。这个朋友王古曾经听苏东坡的话兴建过医院,周济过贫民,可是不久即以“妄赈饥民”的罪名遭上方罢斥了,前面已然提过。苏东坡的欠薪发下与否,已不能稽考。

他现年六十岁,这是按西方计算。到底以后他还流放在外多久,颇难预卜,生还内地之望,甚为渺茫。两个儿子一直陪伴到广州。苏迈在河边向他告别,苏过则将家室留在惠州,陪伴他同到海南。为了到达任所,苏东坡必须溯西江而上,船行数百里到梧州(在现代的广西),然后南转,从雷州半岛渡海。他一到梧州,听说他弟弟子由在往雷州半岛贬谪之处,刚刚经过此地。据揣测说,苏氏兄弟被贬谪到这个地方,是因为他俩的名字与地名相似(子瞻到儋州,子由到雷州),章惇觉得颇有趣味。子由也带了妻子、第三个儿子和三儿媳妇,他们几年来一直和他住在高安。

苏东坡到了梧州附近的藤州,与弟弟子由相遇,而今境况凄凉。当地是个穷地方,兄弟二人到一个小馆子去吃午饭。子由吃惯了讲究的饭食,对那粗糙麦面饼实在难以入口。苏东坡把自己的饼几口吃光,笑着向弟弟说:“这种美味,你还要细嚼烂咽吗?”他们站起身来走出小铺子去,带着家人慢慢向前走,尽可能慢走,因为东坡知道一到雷州,就要立刻渡海了。

雷州太守一向仰慕苏氏兄弟。他予二人盛大欢迎接待,送酒食,结果第二年因此遭受弹劾,调离任所。子由在雷州的住处后来改为一座庙,是他兄弟二人死后,用以纪念他们的。

苏东坡必须出发了,子由送他到海边。离别的前夕,兄弟二人及家人在船上过了一夜。苏东坡的痔疮又发,甚为痛苦,子由劝他戒酒。二人用一部分时间一同作诗,苏东坡试探出子由最小的儿子的诗才。这次离别是生离死别,真是令人黯然销魂,一直愁坐整夜。离别之前,苏东坡给王古写了下面的文句:“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于海外,……生不挈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那天,他向先贤祠祈祷。有一个庙,供奉征南二将军的神像。凡是在此风涛险恶之处,过海的旅客都求神谕,决定吉日良辰开船。过去发现神谕无不应验。苏东坡也遵照习俗行事。

在绍圣四年(一〇九七年)六月十一日,苏氏兄弟分手,苏东坡和幼子及雷州太守派的沿途侍奉他的几个兵上了船。航程很短,在此晴朗的天气,苏东坡可以看见岛上山峦的轮廓矗立于天际。他心中思潮起伏。大海对他不像对西方诗人那么富有魔力。实际上,他已经是“眩怀丧魄”了。但是一路平安无事。登岸之后,苏东坡父子向西北岸的儋州目的地前进,七月二日到达。

他到达不久,一位很好的县官张中就到了。张中不但对苏东坡这位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且他本人又是个围棋高手。他和苏过后来成了莫逆之交。二人常常终日下棋,苏东坡在旁观战。由于张中的热诚招待,苏东坡就住在张中公馆旁边的一所官舍里。不过也是一所小旧房子,秋雨一来,房顶就漏,所以夜里苏东坡得把床东移西移。因为是官家的房子,张中用公款修缮一番,后来因此为他招了麻烦。

由中国人看来,海南岛根本不适于人居住。在夏天极其潮湿、气闷,冬天雾气很重。秋雨连绵,一切东西无不发霉。一次苏东坡看见好多白蚁死在他的床柱上。这种有害于人的气候颇使人想到长生之道。苏东坡写过下面一段文字: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颇有老人,年百余岁者往往而是,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吾尝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金之暑无所措其毒,百余岁岂足道哉!彼愚老人者初不知此,特如蚕鼠生于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温,一吸之凉,相续无有间断,虽长生可也。

在海岸上的市镇之外,岛内居住的黎族与内地的移民相处并不融洽。他们住在热带的山上,后来在日军偷袭珍珠港之前,他们为日本效力,训练丛林战术。本地人不能读书写字,但规矩老实,常受狡诈的汉人欺骗。他们懒于耕种,以打猎为生。像在四川或福建的一部分地方一样,他们也是妇女操作,男人在家照顾孩子。黎民的妇人在丛林中砍柴,背到市镇去卖。所有的金属用具,如斧子、刀,以及五谷、布、盐、咸菜,都自内地输入。他们用乌龟壳和沉水香来交换,沉水香是中国应用甚广的有名薰香,甚至米也自内地输入,因为当地人只吃芋头喝白水当作饭食。在冬天自大陆运米船不到时,苏东坡也得以此维持生活。

当地居民非常迷信,患病时由术士看病,没有医生。土人治病的唯一办法是在庙中祷告,杀牛以祭神。结果,每年由大陆运进不少的牛专为祭神之用。苏东坡是佛教徒,设法改变此一风俗,但风俗改变谈何容易,他曾写过下列文字:

岭外俗皆恬杀牛,而海南为甚。客自高化载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风不顺,渴饥相倚以死者无数。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既至海南,耕者与屠者常相半。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富者至杀十数牛。死者不复云,幸而不死,即归德于巫。以巫为医,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为却药禁医,不得入门,人牛皆死而后已。地产沈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黎人得牛,皆以祭鬼,无脱者。中国人以沈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内地人始终不能征服那些丛林中的居民。官兵一到,他们只要退入丛林中,官兵根本不想到山中居住,自然不肯深入。黎民有时因与汉人有争吵纠纷,也偶会进袭市镇。有时为商人所欺,在衙门得不到公道审判,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此人捉住不放,然后将金钱索回。苏过后来写了一篇两千字长文,论此种情形,并表示对此丛林蛮族无法征服,只有公平相待,公正管理。他认为此等土著是老实规矩的百姓,因为官府不替他们主持公道,他们才被迫而自行执法。

这次到海南岛,以身体的折磨加之于老年人身上,这才是流放。据苏东坡说,在岛上可以说要什么没有什么。他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唯有一幸,无甚瘴也。”

但是他那不屈不挠的精神和达观的人生哲学,却不许他失去人生的快乐。他写信给朋友说:“尚有此身,付与造物,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忧。”使章惇和苏东坡的其他敌人烦恼的,是他们竟无奈苏东坡何。在哲宗元符元年(一〇九八年)九月十二日,他在日记中写自己的坎坷说: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戊寅九月十二日,与客饮薄酒,小醉,信笔书此纸。

苏东坡也许是固执,也许真是克己自制,至少也从未失去那份诙谐轻松。僧人参寥派一个小沙弥到海南岛去看他,带有一封信和礼品,并说要亲身去探望。苏东坡回信说:“某到贬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只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住一个小村院子,折足铛中, 糙米饭便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疠病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苦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故人相知者,即以此语之。”

他在此岛上的人生态度,也许在他贬居此地最后一年,在杂记中所写的那段话表现得最清楚:

己卯上元,余在儋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酤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钓者,未必得大鱼也。

苏东坡一次对他弟弟说:“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在我眼中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现在他就和默默无名的读书人、匹夫匹妇相往还。和这些老实人在一起,他无须乎言语谨慎,他可以完全自由,可以名士本色示人。他从没有一天没有客人,若是没人去看他,他会出去看邻居。像以前在黄州一样,他与身份高身份低的各色人,读书人、农夫等相交往。闲谈时,他常是席地而坐。他只是以闲谈为乐,但是他也愿听别人说话。他带着一条海南种的大狗“乌嘴”,随意到处游逛。和村民在槟榔树下一坐,就畅谈起来。那些无知的穷庄稼汉能对他说什么呢?庄稼汉震于他的学识渊博,只能说:“我们不知道说什么。”苏东坡说:“那就谈鬼。好,告诉我几个鬼故事。”那些人说并不知道什么有趣的鬼故事。苏东坡说:“没关系,随便说你听到的就行。”后来苏过告诉他的朋友说,他父亲若一天没有客人来,他就觉得父亲好像不舒服。

甚至于在如此地远天偏的地方,那群政敌小人也不让他安静消停。元符元年(一〇九八年)是迫害老臣雷厉风行的一年。在绍圣四年(一〇九七年),快到旧年除夕了,两个元祐大官在七天之内先后死亡,情况可疑。在春天,那两个官员的子女也遭监禁,老太皇太后的秘书也处了死刑。所有遭贬谪的官员,又都调迁地方。那年夏天遭到调迁的官员之中,有苏子由、秦观、郑侠,我们还记得郑侠就是献图推翻王安石的宫门小吏。三月,神奇道士吴复古又在海南岛出现,和苏东坡住了几个月。他带来的消息是,朝廷派董必来视察并报告受贬谪的大臣的情形,如有必要,再弹劾起诉。那时儋州隶属广西省。最初朝廷打算派吕升卿到广西(吕升卿是恶迹昭彰的元祐大臣的死敌吕惠卿的弟弟)。对苏氏兄弟来说,吕升卿一来,他俩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是曾布和另一个官员劝阻皇帝,说吕升卿必不能从公禀报,必致激起私仇大恨。那样,朝廷就是超乎极端了。因此一劝,吕升卿改派到广东,董必派到广西。果不出所料,董必找出了纰漏,他说苏子由强占民房,雷州太守厚待罪臣并善予照顾。太守乃遭撤职,苏子由改调到惠州以东地区,当年苏东坡曾谪居在惠州。

董必要自雷州半岛到海南,就如瘟神下降,但是他的副手彭子民对他说:“别忘记你也有子孙。”董必听了遂停止不去,只派下属过海,查看苏东坡的情形。那个官员发现苏东坡住在官舍里,颇受县官张中优待,张中后来遂遭革职。

苏东坡被从官舍逐出,必须用仅有的一点钱搭个陋室居住。他住的地方是城南一片槟榔林。当地的居民,尤其是那些穷读书人的子弟,亲自动手帮助他盖房子。那是一栋简陋的房子,面积是五间大,但大概只盖了三间。他名此新居“桄榔庵”。房后就是槟榔林。夜里躺在床上,能听见黎民猎鹿的声音,鹿在那个地区为数甚多。有时早晨有猎人叩门,以鹿肉相赠。在五月他给朋友写信说:“初至,僦官屋数椽,近复遭迫逐,不免买地结茅,仅免露处,而囊为一空。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不足道也,聊为一笑而已。”

《次韵秦太虚见戏耳聋诗帖》 书法 苏东坡 宋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秦观(1049—1100),字太虚、少游,号邗沟居士,学者称淮海先生。他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号称“苏门四学士”,颇得苏东坡赏识。秦观生性豪爽,洒脱不拘,溢于文辞。政治上倾向旧党,哲宗时“新党”执政,被贬为监处州酒税,后徙郴州,编管横州,又徙雷州,至藤州而卒。

苏东坡很少恨别人,但他至少不喜爱董必。他必须向把自己赶出屋去的这个朝廷官员开个玩笑。“必”字在中文其音同“鳖”。他写了一篇寓言,最后提到鳖相公。有一次,东坡喝醉,这篇故事就这样开始。有鱼头水怪奉龙王之命,前来把东坡拉往海中。他去时身穿道袍,头戴黄帽,足蹬道履,不久便觉行于水下。忽然雷声隆隆,海水沸腾。突然强光一闪,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水晶宫中。像通常所说的龙宫一样,龙宫中有好多珠宝、珊瑚、玛瑙,及其他宝石等物,真是精工点缀,琳琅满目。不久,龙王盛装而出,二宫女随侍。苏东坡问有何吩咐。不久,龙后自屏风后出来,递给他一块绢,有十尺长,求他在上面写诗一首。对苏东坡而言,再没有比作诗容易的事。他在绢上画了水国风光和水晶宫的霞光瑞气。他写完诗,各水中精灵都围着看。虾兵蟹将莫不赞美连声。鳖相公当时也在。他迈步走出,向龙王指出东坡诗内有一个字,是龙王的名字,应当避圣讳。龙王一听,对苏东坡大怒。苏东坡退而叹曰:“到处被(鳖)相公厮坏!”

苏东坡写了三四个寓言故事,但是中国文人写的想象故事直到十三世纪才真有发展,苏东坡写的也和唐宋寓言作家一样,都是明显的道德教条加上微薄的一点儿想象而已。在他自己盖了几间陋室之后的两年半期间,他过的倒是轻松自在的日子,只是一贫如洗而已。他有两个颇不俗气的朋友,一个是为他转信的广州道士何德顺,另一个是供给他食物、药物、米、咸菜的谦逊读书人。夏天的热带海岛上,因为潮湿的缘故,人是很受煎熬。苏东坡只有静坐在槟榔林中,一天一天地数,直到秋季来临为止。秋季多雨,因为风雨太多,自广州、福建来的船只都已停航。食粮不继,连稻米都不可得。苏东坡真个一筹莫展。在哲宗元符元年(一〇九八年)冬天,他给朋友写信说他和儿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那年冬天,一点儿食物接济也没有,父子二人直有饥饿之虞。他又采用煮青菜的老办法,开始煮苍耳为食。

他曾在杂记中写食阳光止饿办法,不知是认真还是俚戏。人人知道,道家要决心脱离此一世界时,往往忍饥不食而自行饿死。苏东坡在杂记《辟谷说》中说了一个故事。他说洛阳有一人,一次坠入深坑,其中有蛇有青蛙。那个人注意到,在黎明之时,这等动物都将头转向从缝隙中射的太阳光,而且好像将阳光吞食下去。此人既饥饿又好奇,也试着模仿动物吞食阳光的动作,饥饿之感竟而消失。后来此人遇救,竟不再知饥饿为何事。苏东坡说:“此法甚易知易行,天下莫能知,知者莫能行,何则?虚一而静者,世无有也。元符二年,儋耳米贵,吾方有绝粮之忧,欲与过子共行此法,故书以授之。四月十九日记。”

实际上,苏东坡不必挨饿,他的好朋友、好邻居也不会让他挨饿,他似乎是过得蛮轻松。有一天,他在头上顶着一个大西瓜,在田地里边唱边走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向他说:“翰林大人,你过去在朝当大官,现在想来,是不是像一场春梦?”此后苏东坡就称她“春梦婆”。他有时在朋友家遇到下雨,就借那家庄稼汉的斗笠、蓑衣、木屐,在泥水路上溅泥蹚水而归。狗见而吠,邻人大笑吼叫。他一遇有机会,还继续月下漫步的老习惯。有时他和儿子到六里以外西北海边,那里有一块儿巨大的岩石,像一个和尚面海而望。好多船在那里失事,本地人就说那块岩石有什么灵异。那块岩石下面长了许多荔枝树、橘子树,在那里正好摘水果吃。但是倘若有人打算摘得吃不了,要带着走,立刻就风涛大作。苏东坡一向对僧人很厚道,但是他不喜欢儋州一带的和尚,因为他们有妻子,并且和别的女人有暧昧情事。住在儋州时,他曾写文章讽刺此事。那篇文章的题目是《李氏子再生说冥间事》。据说是真有其人。那篇文章如下:

余在儋耳,闻城西民李氏处子病卒两日复生。余与进士何旻同往见其父,问死生状。云:初昏,若有人引去,至官府幕下。有言:“此误追。”庭下一吏云:“可且寄禁。”又一吏云:“此无罪,当放还。”见狱在地窟中,隧而出入。系者皆儋人,僧居十六七。有一妪身皆黄毛如驴马,械而坐,处子识之,盖儋僧之室也。曰:“吾坐用檀越钱物,已三易毛矣。”又一僧亦处子邻里,死已二年矣,其家方大祥,有人持盘餐及钱数千,云:“付某僧。”僧得钱,分数百遗门者,乃持饭入门去,系者皆争取其饭。僧饭,所食无几。又一僧至,见者擎跪作礼。僧曰:“此女可差人速送还。”送者以手擘墙壁使过,复见一河,有舟,使登之。送者以手推舟,舟跃,处子惊而寤。是僧岂所谓地藏菩萨耶?书此为世戒。

这几年,过是父亲时刻不离的伴侣。据苏东坡说,像过那样的好儿子实在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他不但做一切家中琐事,也是父亲的好秘书。在如此高明的父亲指导之下,过很快便成了诗人、画家。在苏东坡的三个儿子之中,过成了一个有相当地位的文学家,他的作品已然流传到今日。他遵守父命,受了父亲当年在祖父教导下的教育。他有一次将《唐书》抄写一遍,以资记忆。此后,又抄写《汉书》。苏东坡博闻强记,他把读过的这些古史每一行都记得。有时他倚在躺椅上听儿子诵读这些书,偶尔会指出某些古代文人生平的相似细节,而评论之。

他们颇以无好笔好纸为苦,但仅以手中所有的纸笔,过也学着画些竹石冬景。大概二十年后,过到京都游历,在一座寺院里小停,几个宫廷中的兵卒忽然到来,抬着一顶小轿,要他进宫陛见徽宗皇帝。苏过完全不知是何缘故,只得遵命。一进轿,轿帘子即刻放下,所以他看不见是往何处去。轿上无顶,有人持一大阳伞遮盖。他觉得走得很快,大概过了四五里,到了一个地方。他走出轿来,见自己立在走廊之下,有人过来引他到一座极美的大殿。他一进去,看见皇帝坐在里面,身穿黄袍,头戴镶有绿玉的帽子。皇帝周围有一群宫女环绕,穿得极为艳丽。他觉得那样美的宫女为数不少,但是不敢抬头看。当时虽然是六月,殿中极为清凉。屋里有巨大冰块堆积,点燃的妙香气味弥漫在空气之中。他想自己必是在一座宫殿里。施礼问安毕,皇帝对他说:“我听说你是苏轼之子,善绘岩石。这是一座新殿,我希望你在墙壁上绘画,因此请你前来。”

苏过倒吸了一口气。徽宗自己就是一位大画家,他的作品至今仍在。苏过再拜之后,开始在墙壁上作画,这时皇帝离座下来,站着看他动手。画完之后,皇帝再三赞美。告诉宫女送苏过美酒一杯,还有好多珍贵礼品。苏过自御前退出之后,又在走廊之下乘轿出宫,在路上仍然轿帘低垂。到家之后,刚才的经历恍惚如梦。

岛上难得好墨,苏东坡自己试制。苏过后来说他父亲险些把房子烧掉。这个故事与杭州一名制墨专家有关系。这家制墨人所卖的墨价高出别家两三倍,他说他是在海南岛跟苏东坡学的制墨秘法。有些文人向苏过打听他父亲制墨的方法。苏过笑道:“家父并无何制墨秘诀。在海南岛无事时,以此为消遣而已。一天,名制墨家潘衡来访,家父即开始和他在一间小屋里制墨。烧松脂制黑烟灰。到半夜,那间屋子起了火,差点儿把房子烧掉。第二天,我们从焦黑的残物中弄到几两黑烟灰。但是我们没有胶,父亲就用牛皮胶和黑烟灰混合起来。但是凝固不好,我们只得到几十条像手指头大的墨。父亲大笑一阵。不久潘先生走了。”不过,在苏过叙述这件往事时,潘衡这家商店的墨已经很好了。显然他是从别人学得的制墨秘诀,而不是跟苏东坡学的,只是借苏东坡的名气卖墨而已。

现在苏东坡空闲无事,却养成到乡野采药的习惯,并考订药的种类。他考订出来一种药草在古医书上是用别的名字提到过,别人从未找到,而他发现了,自然十分得意。在他写的各医学笔记中,有一种药可以一提,那就是用荨麻治风湿的办法,荨麻含有荨麻素和黄体素,像毒藤一样,皮肤碰到就肿疼。他说把荨麻敷在风湿初起的关节上,浑身其他关节的疼痛都可以停止。他还深信苍耳的功用。苍耳极为普通,各处都长,毫无害处,吃多久都可以,怎么吃法亦无不可。(此种植物含有脂肪、少量树脂、维生素C和苍耳苷。)他告诉人把此植物制成白粉末的办法。方法是,在文火上,把此种植物的叶子灰加热约二十四小时,即可。此白色粉末,若内服,能使皮肤软滑如玉。他还有些笔记提到蔓菁、芦菔和苦荠。他称这些东西是“葛天氏之遗民”的美食,营养高,味道好。

除去忙这些事之外,他还在儿子帮助下整理杂记文稿,成了《东坡志林》。过去他和弟弟子由分别为五经做注。他担任两部。在黄州谪居时,他已经注完《易经》和《论语》。现在在海南,他注完了《尚书》。最为了不起的是他的和陶诗一百二十四首。他在颍州时就开始此项工作,但是到惠州后,在被迫之下度田园生活,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与陶潜当年的生活,可谓无独有偶,完全相似,他又极其仰慕陶潜。离开惠州之时,他已经写了一百零九首,还只剩下最后十五首没有和,这十五首是在海南岛完成的。他要子由给这些诗写一篇序言,在信里说:“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他觉得他与陶潜的为人也颇相似,许多仰慕苏东坡的人当必有同感。

《陶渊明故事图·采菊》 中国画 陈洪绶 明

陶渊明(约365—427),名潜,字元亮,自号五柳先生。他的诗文充满了田园气息,他的名士风范和对生活简朴的热爱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文人。苏东坡曾这样评价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